孩子没了。
她的孩子又没了。
当睁开眼,摸着扁平的小腹,记起昏晕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时,她知道,她又一次失去了。
第三次了。第一次,孕期不到三个月;第二次,孕期五个月。这一次,已经到了六个月,在她为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骨肉时,又没了,没了.....
“真可惜,听张婆说都看出是一个男胎了,真是可惜了的....”
“要说,这人的命可真说不准呢,我们村春花在王爷府当差,是侍奉王妃的,那王府的王爷娶了一大堆小老婆,王妃不算得宠,但人家肚子争气,孩子是一个接一个的生,把那些蛋都挤不出一个的小妾们压得连门都不敢出。咱们这位主子,人长得好,也受宠,可就是.....唉,那可是女人的命呢。”
“不打紧的,王妃还年轻,还能生.....”
“还说年轻,我大姐十八岁的时候就是两个孩子的娘亲,王妃今年二十五岁了,还......”
在窗前喁语的,是她的两个丫头。
床上的她,抱足蜷缩至床榻一角,意识被抽空,秀颜苍白如雪。
“小蹄子竟敢胡乱嚼舌,不想活了不成!”一声怒喝,插入那些闲话之内。
立时,吓得面无人色两个丫头跪地告饶,但还是被随着侯爷同至的女管事一人踢了一脚,“嘴贱的小蹄子,喂饱了你们不知好好侍候主子,净把....”
“娘,把人拖出去,随你怎么教训,莫在这里吵着了夫人。”
“不必教训了,把人赶出府了事。”男人的声嗓内,寒意透出。
丫头们的哭求声,女管事的叱骂声,都渐形远去。男人的长影被室外光线映着,先本尊一步进入室内,柔缓罩上了床上人儿。
“恋儿。”凝睇着妻子那张空白容颜,他心间痛折,低柔轻唤。
“.....你为他取名字了么?”
“恋儿.....”
“是个男娃呢,不知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恋儿!”他展臂,将她揽进胸间,“没了就没了,只能说明他和我们无缘,我们.....”
“他在哪里?你把他放在哪里了?我要抱抱他,亲亲他.....”
“恋儿.....”
“你把他扔了对不对?你把他给我,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恋儿,恋儿!”他扯着松软丝被将她包住,不使她的挣扎伤到自己,“恋儿,我将他的骨灰安放在普济寺里,请高僧为他超度,等你身体好了....”
“我现在便要去,我要去看我的儿子!你放开我,我要去看我的儿子,放开......”
“恋儿.....”男人将头埋在她小小香肩,“那是我们的儿子,失去他,我何尝不难过?可若你硬要这样折磨自己,是想让我心痛至死么?恋儿.....”
听出了男人话声中的哽咽,她遽然一愣,随即哇声痛哭出来,“恺弟,我们的儿子没了,我们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肯做我们的儿子,我会疼他会爱他的啊......”
“我知道的,恋儿。他一定也知道,他会知道的,恋儿.....”
“恺弟,我好想为你生个儿子,好想.....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恺弟,你娶错我了,你娶错我了.....”
“恋儿,莫这样说,能娶到你,是我今生做过的最引以为傲亦是惟一肯定不会后悔的一件事....”男人拥着她,晃着她,哄着她,心如刀绞,年轻英俊的脸上,亦泪痕交错.......
三个月后。
“不是听说侯爷极喜欢咱们这位夫人,怎么还会娶侧室,而且一娶两个?”
“你少见多怪了不是?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而且我还听说了,咱们这位夫人,中看不中用的......”
“中看不中用?啥意思?说啊,说嘛.....”
赶走一两个小婢,又能如何呢?人生而有口,口内有舌,口言舌语为人之本能,但有口有舌,谁能挡得住?
她坐在自己的精美寝室内,那张镶着水晶案面的黄梨木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抚着颈间珠串。玉笋般的指尖,衬着晶莹紫气,颜色对比分明得令人心悸。
紫玉珠串,是他们洞房之夜的订情物,他说,他要用这串千年古玉串住她的生生世世,让两人恩爱不逾。
生生世世,在那样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是真的相信他们会生生世世的,是罢?
音乐之声穿过这栋侯门深宅的亭台楼阁,隐隐透到了她耳轮之内。今天,是新人进门的日子。侯府娶得是侧夫人,而非寻常妾室,所以,也须三媒六礼,也须红烛花堂。那喜乐声,便是迎娶新人的喜声。
想两位尚书千金甘屈身为侧,是因为喜爱极了他罢?也难怪她们,自己的夫君是如此俊拔绝伦,如此伟岸出色,哪个女儿家会不喜不爱?
“恋儿,你为了给恺儿生子,将身子生生拖垮了。你这个身子,不能再有一回了,真要出了什么长短,娘不是要心疼死么?原本娘是想给恺儿找个清白丫头做通房,但想来想去,这侯府的长子骨血不能来自低贱。娘看着你同两个常来府里走动的尚书千金是很合得来,她们不介意做恺儿的侧室,也愿意尊重你这个姐姐,而一下娶上两个,总会有一个为阳家生下长孙,省得一个不行,还要再娶。你看好不好?”
她敢说不好么?能说不好么?婆婆盼孙心切,她却次次让她失望,到如今,她已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了。
只是,她曾经心存奢望.....
“恋儿,找个人替你做那件事也好,你只管好生调养,有了孩子,只叫你娘,我的儿子只能管你叫娘。恋儿,你的身子健康重于一切,你是我失去不起的,明白么?”
她.....不明白,极不明白,可是,不明白也要明白啊,难道,她要让阳家无香烟可续,让恺弟背上不孝之名么?也不过是,这个怀抱从此再不独属自己,这个夫君要分出一半......不,不是一半,娶得是两个,这个丈夫,从此要一分为三了。
她相信夫君不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幸之辈,那三份里的一份,她还是会有.....但,为何明知如此,她的心仍是如此......如此的痛,痛得好似五脏六腑绞成一气,痛得她连喘息都觉无能为力?
“恋儿,你准备停当了么?这新人要到了,你要受她们礼的,快......”
婆婆好体贴,在人进来前,先把声传入,让她有时间擦去自己满颊的冷泪,行一个稳妥的媳妇礼,“娘。”
“让娘看看。”阳老夫人牵着儿媳素腕,上下打量,满意颔首。“好,这身衣裳,有正室夫人的华贵端庄,又没有抢去两个新人的喜气,恋儿,你真是个贴心人儿。”
“娘......”
“走罢,新人到了,你这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的要受她们一拜,吃她们一碗敬茶的。”
“娘.....”
“你们还不过来搀着夫人?敢情是想挨板子不成?”
“娘.....”她想说,她不想去,不想到前堂受新人一拜,更不想受那些有同情有讥讽有探究的眼光,不想啊。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出现的,还要带着笑含着祝福出现,若不然,若不然.....
若不然又如何呢?她为何一定要出现?她不想去,不想去,为何要去?她——
“夫人!”
“啊,夫人吐血了!”
吐血了很好,吐血了,就不用去了。吐血了,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真好。
她想笑,虽不知有无笑成,却能如愿睡去。睡了,便不必再到自己丈夫的花堂,亲眼睹他与新人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