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之时,江南气候一旦入夜,便有些凉爽了。为避冷泉寒气,十天前,春眠自向日轩搬回醒春园。但今儿个的醒春园,不止凉意,还有寒意,阴界冥司降临,焉能如常?
“本司不把你记忆洗去,你当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春眠纤细指儿敲着自己玉般的下颌,星眸灵活转了几转,道:“一定是您年纪太大,脑子退化,一个不慎,便把如此重要的一事给忘了!”
这话完,春眠有感室内的温度再度下降,寒流冷嗖嗖的刮过颜面。由此可见,判官大人很生气。能把修行几百年的判官大人气着,成就感非凡。
“你听着,那个人,是你命中的劫数。”
春眠秀靥微僵。
“我没有封存你的记忆,是为让你有警惕之心,此乃本司对你的仁慈。”
要搁往常,这“仁慈”两个字,必定又要招得春眠一气的打谑嘲笑,但此时,她脸色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以为,我所谓的劫数,在我看见那个人并不为之所动时,已经过了。”
“那只是一个试炼,称不上劫。”
“我一介凡人,又不想成仙得道,为何要经劫数?”
“凡人也会有灾难的考验,乃是前生种因得果。但你所经历的,确是劫数。你以为,每个凡人都能死而复生还要福寿绵长的么?这个劫,是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何以对轮回之道交代?”
“.....好罢。”必须,也就是必须面对,必须经历,别无选择。“判官大人,既然是劫,您为何还要提前告知春眠?也是囿于对春眠的仁慈?”
红衣判官很想不去计较她眸神中又雀跃出的坏意,但偏偏看得一清二楚。她是明知他不能拿她如何,才如此肆无忌惮的罢?
“判官大人,您对春眠实在是太好了,呜,春眠好感动,您对春眠的大恩大德,春眠肯定会报偿,回头就为您烧些美人图过去,您是喜欢西施还是貂婵.....”
红衣判官额上的青筋,颌下的肌肉,都有暴凸之势。难怪前日和阎王对弈时,被指凡心未净,这个小祖宗,气人的本事太高竿,三句话未到,便能把他气得回到五百年前的可怕岁月。想他真是犯贱,才为她操尽心肝!
“此劫为你必经之劫,既是劫,就有过去和过不去之说,别以为生死簿上有了你的寿元,你便可以有恃无恐。过去了,才有后面的太平日子,过不去,你.....”
“小的明白,小的两年的笔吏特地走上这一遭,当真值得感动和感谢呢。”
“襄菊。”
“来了。”她声落,正在外室裁衣的襄菊当即撩帘踏入。
她敢说,方才判官到来的那一时半刻,襄菊肯定是在混沌中过的。这人神鬼三届,最软弱的是人,却有那么多的神神鬼鬼倶想成人,包括她,好可怜。
“你明儿个去画坊多买几幅美人图过来,什么飞燕合德,四大美人全都搜罗齐了,我要送......人!”嘻,判官大人,别说小的不孝敬您,您要收好哦。
“五年前,你父因私吞修堤河款被斩首,家中男丁打入奴籍,女子则充为官妓。时年你十三岁,家中奶娘以自己同年的女儿顶替了你,你逃逸在外,改名换姓,想要一个安稳人生并不难,你却还是成了一位名妓。这叫什么?命不可转?”
“这位官爷,妾身不知您在说什么。若您来此,不是为了听曲看舞,妾身便不奉陪了。”
“你投身青楼,色艺双全,艳名远播,结识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就连当朝宰相也成了你的入幕之宾。本事的确不小。”
“这位官爷,您来此,若只是为了说一些让妾身难名所以的怪言怪语,恕妾身不能奉陪,妾身要送客了,您.....”
“宰相每年都回江南省亲一个月,名义上是为了侍奉难离故土的老母,在朝中博一个忠孝两全的名声,实际上时来见你的罢?”
“官爷,您莫再和切身说笑,妾身.....”
“你结识权贵财阀,可是为了寻机给父报仇?”
“官爷,您....”
“明人不必说暗话,本官爷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那请问官爷,您找上妾身,到底是何目的?”
“你的入幕之宾里,有元慕阳么?”
黄梅城最大的酒楼黄梅楼之顶,今儿个被全层包下,并有歌舞助兴,丝竹怡情。
“昌阳侯降临黄梅城,却只知会慕阳,不通知在下,是看不起在下这个小小的平远将军么?”柯以嗔一手拈着杯,一手搭在一侧男子肩上,“枉我还叫你表哥,你当真是不够疼我这个弟弟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来讨疼,是羞也不羞?”阳恺推开他,“也不怕慕阳笑话?”
“慕阳和我是莫逆兄弟,怎可能笑话,是不是,慕阳?”
元慕阳浅笑应道:“我连你醉酒后裸身入浴的丑态都见过,实在很难被你吓到了。”
阳恺大笑,“慕阳说得好,这个以嗔自小就落拓不羁,不按常理行事,也亏你能忍他恁多年,和他做了朋友。”
柯以嗔仰首浮一大白,道:“表哥挑拨也没用,我与慕阳的交情是金石不换,威武不移,你离间不了的。”
“是么?”阳恺目侧向他,“就因为有这位好兄弟在此陪你,你才会在离京多年始终不曾回过京城的情形之下,也毫无思乡之情?”
柯以嗔耸肩,忽以壶对嘴,长饮一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表哥也不必激我,我想回去时自然会回去,反之亦然。”
“好,我不说,你只须记得你在京城还有个家就好。今日,我们男的相聚,喝酒。”阳恺勾起白玉酒杯,“慕阳,我们也别让这位号称千杯不醉的平原将军尽把好酒占去,请。”
元慕阳举杯,“慕阳敬阳兄。”
柯以嗔佯怒,扬臂疾呼,“你们两个想联手欺负我这大将军?好,放马过来,本将军焉能怕了你们?”
阳恺难忍发噱,摇头啧叹,“看你这耍宝的样儿,以欢和你还真是像极了,这血脉相连,是无论无何也骗不了人的。”
“以欢?”柯以嗔微怔,“那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岁了罢?”
“还好,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把你最亲的妹子给忘了。”
“那丫头.....还好么?在府里没有受什么委屈罢?”
“令祖母喜欢她喜欢得紧,谁敢给她受委屈?再者说了,就算当真受了,你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南,又能如何?”
“我.....”柯以嗔面色稍闷,“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回到那里的,以欢她.....”
“以欢她当真很好,明媚活泼,人见人爱。不信,你问慕阳,慕阳为令祖母祝寿时,见着以欢了。”
“当真?”柯以嗔目投好友,蹙眉问,“慕阳怎未提起?”
元慕阳愣了愣,答:“我并未见过令妹。”
阳恺深目微闪,“慕阳怎忘了?你那日坐在柯太夫人身侧,在另一侧向你敬酒并不住打听以嗔近况的,正是以嗔的亲妹子以欢。”
元慕阳略作思忖,仍摇首道:“慕阳只记得当日答了不少关于以嗔的问语,至于答了谁的话,慕阳记性差,未留印象。”
再说,当日坐在他另一侧的,该是三弟慕朝,怎会冒出一个以嗔亲妹来?那日恁多女眷,脂粉之香、钗环之响令他避之不及也厌恶至极,他自然是急不得也没必要记得。
“慕阳贵人多忘事呐。你这话让以欢听见了,恐怕会伤了一颗女儿心。”阳恺长叹一口气,“那个以欢,可是多次向我探听慕阳,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