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夜幕中坠落,夜把它染成黑色。风一吹宛如卷起一蓬棉絮,又盖在这个绝望的街巷。屋檐下两盏摇曳的大红灯笼,映着雪色影影绰绰。
人们眼中纯洁如精灵的冰雪,却不知在今夜过后,才会退去黑夜与红灯赋予的颜色。
一骑一人从雪夜中来,踏碎了寒冷,马蹄声响起,朦胧的含混不清的天地就短暂的变得清晰几分。马蹄声落下,漆黑如墨的街巷又回归于混沌,一起一落犹如踏在不知道谁跳动的心声上,伴随着那灯光下一起一落的是一袭红斗篷。
在街巷的尽头有两盏红灯,像病了凶兽的双眸。红灯之下一个人影突然站起来了,小跑着钻入门内。
在这扇高大的屋门之后,雪落无声,灯火晦明。一个高大的男人腰悬铁鞭,迈着大步穿过庭院,走进一座门户大开的大堂。风雪撩拨着火苗,大堂里有一群沉默的人。人们坐着、站着,斜靠柱子,抱着刀、拄着剑、喝茶、喝酒,看着门外的风雪,门里的烛火,还有人数着自己手心的掌纹,全都沉默着。高大的男人冲着坐在堂上正位人,无声的拱了拱手,对方同样抱拳回应,但严肃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男人又向着周围的人群拱手致意,得到的回应也只是无声的还礼。
一个小厮突然慌张的跑了进来:“老爷,客人到了”。
坐在正位的“老爷”皱了下眉头,他看起来确实有些老了,尽管穿着蓝黑色的缎面劲装上面用金丝绣着猛虎。但花白的鬓角和胡子还是看得出他的年纪。
老爷并没有着急的回应小厮,而是先示意刚刚进屋的高大男子落坐,这才向门外看去。
空旷的庭院里,有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与庭院里的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假山、腊梅、常青树格格不入。披着一件红色的厚厚斗篷,背后是辽阔的雪夜以及肉眼永远看不真切的天空。
老爷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屋檐。举起一只手,灯光下手上的那枚镶金玉扳指翠的惊艳:“不愧是山上来的人,好胆识,让人钦佩。既然来了我府上,那就不妨先吃一碗水酒,暖暖身子。”
小厮已经战战兢兢的捧着托盘,站在红斗篷的五步外的地方,可惜他只摇了摇头。
老爷笑了起来:“哈哈,怕酒里有毒?”
他还是默默无声。
“江湖险恶,你争我夺的是常事,既然是山上的高人何必插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事。”老爷面无表情的说着,屋内的人群无声的走出房门,散落在院里,倒像是一天的星斗。“我听说吴家人用一座长庆楼换你出手。没关系,只要今夜你退一步,长庆楼一样是你的,老夫再附赠山庄一座、美眷十人、良田百亩、黄金万两。”
红斗篷仍然一言不发,风呼啸而过吹着大红的斗篷猎猎作响。
“就不考虑考虑?”老爷脸上挂着不甘。
“……”
“真不考虑考虑?”
“……”
“唉,那就没办法了。”老爷举起手用力一挥“掌灯”。
院子里几串红灯同时挂起来像迎风的旗帜一样,升到高高的灯杆顶部,给这个院落笼罩上一层赤红色的光辉。
人们这才看清那个突兀的站在院子中间的红斗篷,不过是个十几岁的美少年,眉清目秀神色慵懒,腰间悬着一把长剑。
“原来是个后生,张老爷,太谨慎了吧。”之前先小厮一步走进大堂的高大男子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大步走向少年,还是一拱手,“晋源八宝门……”
“我没兴趣晓得你是谁。”少年摇了摇头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清脆悦耳,只是带着淡淡的湖北口音。潇湘子弟,鲜衣怒马长剑,让人不禁猜想这是不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大小姐。
“后生无理。”高大男子解下随身的铁鞭,拉开架势向少年披头打去。
少年不闪不避,只向前迈了半步,双手抬起,一只手架在男子持铁鞭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胸口,风雪乍停。
铁鞭呼啸旋转着飞了出去,落地时插在张老爷面前不远处的石板上铿锵有力。高大男子缓慢的软倒在少年脚边,激起一蓬飞雪。
在红灯的照耀下,这一切都那么清晰真切,众人只是觉得这天气更冷了。
“一起上!”人群中突然一声大喊响起,这个寂静的院落一下就变得嘈杂起来,像沸腾的潮水一般涌像少年。人就是这样,不能一个人站出来做英雄,就不妨混在人堆里做狗熊。
然而少年的身前却亮起一团银光,长剑出鞘,叮啷作响。他仿佛置身在湘江激流的船头,任你潮头汹涌我自一剑破之。又化作矗立江心的礁石,任那些闪避不及的浪头摔碎在自己身前,成了一朵朵血红的浪花喷在少年的斗篷上。
良久,厮杀声没有任何征兆的停了下来,幸存的人们喘着粗气,同少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少年单手持剑,环顾四周:“咦,张老爷呢?”
院子里人们这才发现,刚才站立在大厅门前台阶上的张老爷竟然不见了,掌灯的下人、小厮们也无影无踪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柄插在地上的铁鞭。
少年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一纵身跳上了高高的灯杆,仿佛抬腿上了个台阶一样,然后从灯杆上一跃,掠向了大堂高高的屋脊,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留下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这就是山上来的剑客吗?
天太冷了,张老爷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骑着马在雪地上飞奔,只要出了城就安全了吧。这就是山上下来的剑客吗?未免也太强了吧,下毒被识破,偷袭被反杀,还不近女色。这自己几十年拉拢的各路好手聚在一起,竟然挡不住他几个回合。
张老爷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不会把我这个小人物当回事的,过了今夜就安全了,出了城就安全了!路的尽头是云海,云海的深处定有一轮明月,张老爷安慰着自己,心底不断涌现出来对留在老家的田产、老宅的思念。后半生就此归隐江湖了吧,真的是老了吗?张老爷觉得他那虚妄的野心在院子里一团银光乍现瞬间就已放下了,这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佛祖保佑,如果今天能逃出升天,回头一定给您重塑金身。
也许是不够虔诚又或是跑的太慢,佛祖没有保佑张老爷,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张家口高耸的城墙。
在路的尽头,有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少年。倘若是个晴天,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张家口高耸的城门了。
在张老爷的计划里已经打点过的守城人会为他留一条后路。
咫尺之遥张老爷走不过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不就是一座长庆楼吗,我给的更多!你们这些山上的剑客,为什么要插手我们普通人的事情?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张老爷坐在马背上嘶吼着。
少年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仍然不想说话。
“你说啊!你!你倒是说话啊。大不了,我把吴家的产业还给吴家,我从此不在张家口出现!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行吗?”慌乱中的张老爷咆哮着,“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都查过,你的身份我都知道,但我没给任何人说,你们武当不是历来以侠义着称嘛,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张老爷从马上跳了下来,扔掉了他在庭院里捡起的铁鞭,“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你也下不去手?莫七侠求你大人大量!”
“啪。”
他换来的只是一记耳光:“首先我姓宋。”
“其次,收起你这一套,看着恶心。”
张老爷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宋?”
“最后,唉”少年悠悠的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吴家找来的,刚才我是真的犹豫了一下,今天晚上来之前,我问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对不对。也问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后果会是什么?”
张老爷瞪大了眼睛,盯着少年的嘴唇。
“可是到了现在,我也只有一半答案,”少年皱着眉头“如果不这么做,要死的人就是我了。”也许没有这位张老爷自作聪明的用几场刺杀,把他莫名其妙的卷入张吴两家的争斗里,他现在应当还在这座初识的满是积雪的泥泞都市里漫无目的的闲逛着。少年如是想,却没有说。
“你!”张老爷仿佛看到远处朦朦胧胧的城楼,在一场大战中颓然崩塌。张老爷跌坐在雪地上,雪很冷,他的脸色冻得铁青,全身上下打着寒颤,他想烤烤火,但眼睛找不到一丝光。“那么我死之前,能不能提个小小的要求。”
“提。”
“我知道你是山上的知名人物,我不是你的对手,能不能借长剑一用。”张老爷尽可能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精神一些。可雪花落在他头上让他显得更老一些。
“这个还是免了吧,我觉得明天早上还是传出张老爷骑马赏雪意外坠马的消息对张家来说面子上更好看点。”少年一掌轻挥,轻轻印向张老爷的胸口。忽然张老爷抬起一只手,手上的镶金扳指上镶金的纹理图案变成了挺立的半指长的锋刃,杀人够了。配合着玉质的扳指,翠的惊艳。
少年有些惊慌的撤掌躲闪。意外的是,张老爷并没有后续的进攻,少年发现张老爷翠绿扳指剑扎进自己的胸口,只有鲜血喷在少年红斗篷上。张老爷用尽全力问:“你真不是专门来帮吴家的?真的不是武当莫七侠?”
少年抬起手,认真的看着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老人,把手轻轻的按在老人的头上,缓缓的、轻柔的,就像是要抚下他不肯瞑目的双眼。然后张老爷就真的闭上了双眼彻底没了气息。少年突然一阵恶寒,十年后也许自己就是这个下场,死在这轻轻柔柔的武当绵掌之下,想想就忍不住觉得冷。
他解下斗篷,在风雪中一抖,飘飘然落在张老爷的身上,仿佛雪一样温柔。
“真不是,首先我姓宋,我来张家口只是想要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