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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一杰看了几户人家,最终到底还是选了一位寡妇——樊丹丹,她老公今年夏天在山上被毒蛇咬死。村里人对此很忌讳,说她是蛇女,意思是毒蛇看中的女人,才咬死她老公。樊丹丹一个人撑着家,没有拉偏套的男人,带着老爹和一名六岁的女娃刘槐花生活。

「你公公婆婆呢?」墨一杰问。

「山石滑坡,全家都没了。」

「娘家还有啥人没有?」墨一杰问。

「一个妹妹,在苗寨打工,我是老大,亲爹在里屋,亲妈没了。」

樊丹丹脸色蜡黄,似乎身体不好,墨一杰看了看她的标签,数字跳个不停,一会儿是三十八岁,一会儿又是七十八岁,知道是因为自个儿的原因——如果自个儿帮她,就能长寿。

墨一杰心一软,点头答应下来,在心里想着——但做好事,自有福缘,莫惧他人流言秽语。

墨一杰进房看了她瘫痪的老爹,樊茂财今年才四十六,却面容枯槁,好似七八十岁。

「啥毛病?」墨一杰问。

「得罪黄大仙,瘫了!」樊丹丹说。

「就这家吧!」墨一杰见林中秀要阻止自个儿,急忙拍一下他后背,斩钉截铁确定下来。

「中!你是贵人,也许黄大仙能给你面子。」林中秀面色尴尬,皮笑肉不笑地附和。

见定了人家,林中秀随即喊人把墨一杰的东西运了过来。

「林村主任,你看我这住处也定了,第一餐就让丹丹姐做吧,算是乔迁酒酒。」墨一杰说完,不待林中秀回答,又转身问樊丹丹,「能买到肉不?」

樊丹丹听说有干部们要来自家吃饭,面露喜色。

「你去买些鸡鸭鱼肉,把这点钱全花掉。」墨一杰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樊丹丹。

林中秀瞪大了眼睛,嗫嚅着嘴唇想说话,但最终没说出口。

「这……用不光啊!」樊丹丹犹豫着不敢接。

「拿着!买些鸡鸭鹅,吃不了就养着,再买些腊肉挂在灶房梁上,想吃就吃,方便。」墨一杰扯过樊丹丹的袖子,硬塞入她手里。

「去吧!记得买两瓶老白干。」林中秀笑了笑,看向墨一杰。

「老白干不好喝,别买了,我带了酒,是西凤,有三瓶,够喝的。」墨一杰笑着阻止。

……

见时间还早,墨一杰又说要去村小学参观。

土坪村海拔800多米,生产一队的田地都在这三块大土坪上,是五个生产队里农田最多的,但人口也多,人均一亩一分地,加之粮食产量低,勉强维持温饱。

村小学建在最高的土坪山上,校舍是六间土坯草房,两间作宿舍,三间作教室,还有一间用作办公室。在学校操场两侧,各搭了两间竹棚,墙壁是竹篾条糊上草泥,用作饭堂和厕所。

学校左前方有一棵大榆树,枝丫茂盛,早已落光了叶子。操场上有一个简易的篮球场,西侧利用地势高差,垒起一排石头做看台。

墨一杰注意到,学校两边还开垦了梯田,有两亩多,种了一些蔬菜,一问,是看管学校的老宋头种的,葱姜蒜都是给学校食堂自用。

学生共有二十八名男娃,十三名女娃。

五名教师,最大的三十一岁,女的,名叫李牧禾,是土坪村中心小学校长,其余四名老师都是男的,最小的才十八岁。

在学校简陋的办公室里,黄色的土坯墙上糊着黄色的草纸,上方用黑色毛笔写着两行字。

「知识就是力量!」

「好好学习,走出大山,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墨一杰望着标语,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李牧禾,圆脸,皮肤略白,留着齐刷刷的刘海,乌黑的披肩发,头上戴着老式黑色塑料发卡。身高一米六五,在村民普遍都一米四五左右身高的山村里,算是高个子。简单地聊了几句,得知她是中专毕业,回村任教十二年,是小学教师中资格最老的。

李牧禾见镇干部来访,很热情,希望墨一杰能在学校里吃顿饭。

「明天吧!学校会计是谁?」墨一杰开口问。

「柯老师、杨老师,你们过来!」李牧禾对着操场大喊。

转眼间,两名比墨一杰小几岁的两名大男孩跑了进来。

「他是会计,他是出纳。」李牧禾的介绍很奇怪,也不说姓名,墨一杰只好望着戴眼镜的长头发男孩问:「你姓杨还是姓柯?」

「我是杨凯,他是柯秋天。」杨凯用手一指身旁寸头男孩。

墨一杰见他很腼腆,说话时眯缝着厚眼皮,不苟言笑。穿着灰土布褂子的柯秋天则是很热情,主动向墨一杰伸出了手,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显得很顽皮。

墨一杰伸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杨凯,说道:「这是捐款,两千块钱,每个老师给两百,包括老宋头。其余的作为孩子伙食费,记好账,在我驻村的这段时间,抽空也会来给孩子们上上课。」

「啊?捐款,是你个人的,还是镇干部的?」李牧禾急忙追问。

「莫问这么多,管好账就行。」墨一杰有些不高兴,皱起眉头。

杨凯用手指捅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接过牛皮纸大信封,捏开封口向里面瞅了一眼,咧嘴笑,笑容很不好看,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瘦脸挤出两道核桃纹。笑过之后,左手握住信封,又蹙眉用手挠头,很担心地问李牧禾:「这么多,放哪里啊?」

「叫村里铁匠或木匠来,做个结实的铁皮柜,放到你床底下。」墨一杰笑笑,给出建议。

「这法子好!」李牧禾点点头,又看向墨一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墨主任,学校有些欠款,能不能用这笔钱偿还?」

「多少钱?」

「一百八十一块六。」

「可以还!」墨一杰点头同意。

「哎呀~太好了!」李牧禾眉开眼笑地兴奋搓手,眼角挤出细密的鱼尾纹。

「李校长,中午你到樊丹丹家里吃饭,晚上我过来学校吃饭。」墨一杰说。

「好!我过去。」李牧禾点了一下头。

离开学校时,起风了,三人高的松木旗杆上的麻绳在大风中摇曳,荡来荡去,不知道咋的,这让墨一杰回忆起自个儿在小学时,常常看到四五个孩子一起跳绳的情景,那似乎尘封了好久,可一根绳子,就都给扯了出来。

山里人家吃两顿饭,一般下午三点半吃,今天因为墨一杰说吃中饭,就一点开吃。

十二点半,准时开席。

樊丹丹自个儿忙不过来,还请了邻居金穗嫂帮忙,鸡鸭鱼肉,盛了满满六大海碗,喝酒则是用茶盅。

酒席开始,先是由老支书何旺财敬酒,墨一杰一口喝了,接着又是林中秀敬酒,墨一杰又是一口喝掉,就这样,墨一杰一连喝了七杯酒,面色红润起来了。

「墨主任好酒量!来,俺再敬您」民兵连长梁石柱见墨一杰吃了几口菜开始说话,于是又端起酒杯。

「大家一起吧!」墨一杰已经回敬过支书和林中秀,不想再依次回敬,于是建议一起喝。

「老梁,村里民兵平时弄啥?」墨一杰问。

「前两年秋收后还组织打打靶子,这两年屁事儿没有,就是有野兽来的时候组织民兵狩猎。」民兵连长梁石柱木着脸回答道。

「有枪吗?啥枪?」墨一杰很感兴趣。

「有一只五六式手动步枪,锁在俺家铁皮柜子里,子弹在何支书那儿,打猎时要登记,回来要上交子弹壳。其他的都是鸟枪和火铳,也有弓箭和长矛,打豹子和狼够用的。」

桌上的两名女性,妇女主任韩桂华和李牧禾也提议和墨一杰干一杯。

墨一杰又是一饮而尽,又开了一瓶酒。

西凤酒五十二度,对经常喝六十度老白干的酒鬼略淡了些,不过看酒桌上的样子,只有林中秀和梁石柱能喝些。

「韩主任,村里妇女工作都干啥?」墨一杰开口问。

不待韩桂华回答,村会计蒋三策抢过酒瓶子给二女倒酒,开玩笑说:「妇女的首要工作当然是干翻男人,来你们把墨主任干翻他。」

众人哄堂大笑。

墨一杰看着獐头鼠目的蒋三策笑了笑说道:「来吧!我们一起干了,看谁能站到最后。」

二女哧哧笑,也举起酒杯,不过只喝了半杯。

「妇联主要就是调解家庭矛盾,不许男人欺负妇女,另外就是不许虐待女娃。」墨一杰一听感觉韩桂华讲得很实在,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咦,墨主任这手势是雄起了啊!」蒋三策又开始扯双关语,被韩桂华捶了一圈骂道:「你这嘴,好骚,是不是昨晚亲错你婆姨的嘴了。」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蒋三策人虽猥琐,胜在脸皮够厚,借势要抓韩桂华的手,又被韩桂华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

「韩桂华,你当家的叫啥?家里几口人?」墨一杰开口问道。

「她是已婚妇女,享受未婚待遇。」蒋三策又插嘴回答。

「乌鸦嘴,等喝完酒,看老娘不往你裤裆里塞黄泥!」韩桂华笑骂,随后向墨一杰介绍,自个儿有两个娃,都在双河镇自个儿大姐家读书,一个初三,一个初一,老公在米尔城工地上打工。

「咦~那你咋不过去哩?」墨一杰问。

「哎~俺公爹阿尔茨海默病,公婆帕金森病,小叔子被政府抓了,家里没劳力啊!」

「你老公就一个弟弟?」

墨一杰感到不可思议,以前农村没实行计划生育,哪家不是六七个孩子。

「老曹家三个男丁,曹志发前几年跑马帮摔死了,她小叔子犯了事儿,还得八年才能出来,可不就剩桂华老公一个男丁了嘛!」林中秀插嘴为墨一杰介绍。

一顿饭吃完,墨一杰对几名村干部也有了一些初步印象。

几个人中梁石柱家里兄弟多,生活是最富裕的,三个娃都在苗寨染房打工。

蒋三策虽然整日笑呵呵的,却是最苦的一个,老娘整日疯疯癫癫的,老婆和人跑了,还有三个娃,最大的才十二,啥活都干不了,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类人家很多,赤贫主要是疾病和无劳力,也有好赌和犯罪的,数量二十几户。

墨一杰分析,主要原因就是土坪村太穷了,虽然一谷之隔的帽峰山边就有公路,但被三十多米宽的叠浪河所阻隔,大孤山隘口是唯一的一条出路,鹰见愁海拔太高,冬季下雪,垭口无法出行。

秋季山里的柿子、雪梨、山楂等水果运不出去,一些特产经过一个冬季也吃光了,无法换粮食。封山半年没活干,村里的青壮年只好结伴去合顺县或米尔城打工,只在五月份回来种地,待上一个月,就又要返城打工赚钱。

现在留在村子里的妇女居多,大多是为了照顾家人或贪恋那几亩地的收成。

「进城打工也要命,去年在矿上死了三个,工地摔伤两个,残废一个,死了三个。」何支书感叹。

「咦,家里顶梁柱没了,这日子可咋过?!」墨一杰感慨。

随即惹来众议。

林中秀总结:「山里人儿都是用命扒食儿,进城也是用命讨生活。」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一顿饭吃罢,众人要各回各家,墨一杰叮嘱李牧禾晚上七点过去,想吃糍粑和青菜粥,说完身子困顿,强撑着送走众人,回到自个儿屋子里,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晚上六点,墨一杰醒了,洗完脸,整理一下东西,掏出几块大白兔奶糖和一只公仔,逗樊丹丹女儿小红豆玩了一会儿,带上两箱方便面,去学校看望孩子。

「咦~这可是好东西哦。」李牧禾笑着接过方便面。

「村子里供销社没有卖地吗?」墨一杰问。

「有,只有白象,六毛钱一包,没有康师傅,这多少钱一包?」李牧禾笑着问。

墨一杰想了一下,回答:「是一块五。」

「乖乖,我一个月只吃得起三包。」柯秋天感慨道。

「那就一个老师单独给两包,其余的煮了,今晚给孩子们尝尝鲜。」墨一杰说完,问道:「我要吃的糍粑,做好没有?」

「做了!给!」李牧禾说完,让老宋头给墨一杰端来一大碗菠菜豆腐汤,又拿来撒了熟黄豆粉的红糖糍粑。

墨一杰一见,胃口大开,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饭堂里挂着煤油马灯,四壁透风,很冷,煮方便面的香味飘到操场上,又飘到宿舍里。孩子们坐不住了,一个个跑到饭堂外面,借着昏暗的灯光在外面打打闹闹。

「排队,自个儿拿自个儿的搪瓷缸和碗,每人都有,不许插队。」柯秋实与一名叫王金柱的老师开始组织孩子们排成两对。

饭堂的桌子是四组长条形榆木桌,没有凳子,个矮的孩子背靠着墙蹲着吃,个子高的则是站在饭桌前捧着碗吃。

「老宋头负责给孩子打饭,手头很准,四十多个孩子每人半碗,刚刚好分完,只剩下了不多的面汤,老宋头又加了一大瓢水,重新下了四袋面,放了蒜苗和鸡蛋,让老师们自个儿捞着吃。」

孩子们大多数都是赤脚,也有个别孩子穿草鞋,只有一两个是穿着不合脚的黄胶鞋。墨一杰看瞅着,心里很不舒服,寻思着:「这些孩子冬天可咋办?」

一问杨凯,方才得知——这些娃大多数都是有布鞋的,只是平时舍不得用,只在回家走山路时穿,冬天也有棉鞋和猪皮乌拉、自制的马皮鞋等,里面垫乌拉草鞋垫或者用布条裹脚。

墨一杰又和老宋头聊了几句,得知他是退伍兵,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是苗寨林场的职工,今年五十八岁,老伴前年过世,自个儿每个月有十八块的退休金。

「小墨你是读书人,肯来这山沟沟,有觉悟!」老宋头说话带山东口音,一问,祖籍是单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