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夸他沈宴清长得好看,眉星熠熠,挺鼻薄唇。
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狭长中蕴着无尽的光彩。
人人又说他沈宴清誓有鸿鹄之志,鹏程万里,志在四方。
天赋异禀,才干非凡,根骨清奇,必成大器。
这些别人夸他的话有些他认同,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当然也有一些,只能听听就罢。
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底子好,若是能到仙山之上去修炼,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他动身前去云海峰参加选拔,并在比赛中次次拔得头筹,遥遥领先。
他渐渐的才放下心来,因为他听说,这次虽然不是云海峰的长老亲自下场,但是领着选拔的也是他的亲近之人。
虽然这次选拔只有一人能进阡陵宗,但沈宴清知道自己一定会是那一个人,不是他自夸,是他确实有那个实力。
可是数日之后出来的选拔结果却令他心如死灰。
那个人不是他,也不是与他相差甚远的第二名,而是一个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的人。负责选拔的那个人趾高气昂的,说什么,看的是综合实力。
沈宴清只得作罢,可回去的路上却听人说,狗屁的综合实力,那个第三是他亲戚。那个第一可真惨,累死累活这么多天,连根毛儿都没够上。什么天赋啊比赛啊都是虚的,什么是实的?只有关系是实的。
沈宴清默默的听着,一句话都没说,可是他却不甘心极了。
自己努力了很久的结果,甚至够不上别人的起点。
沈宴清背着包袱,默默踏上那条回去的山路。
好巧不巧,那天下大雨,他无奈之下只得进去一个破庙躲雨,却恰好发现那庙里还有一个人在。
那人生得一副老实样子,瞧见沈宴清进来,乐乐呵呵的打了招呼,就招呼他来坐坐。
晚上天气冷,那人自己找东西生了堆火,沈宴清于是凑过去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堆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
沈宴清饥寒交迫但不好意思开口,那人看出来了,也不觉得尴尬,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饼子就递给沈宴清吃。
两人一番交谈,才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两人的名字都叫沈宴清,就连年岁也相仿。
沈宴清肚子也不饿了,身子也暖和,渐渐对着另一个“沈宴清”打开了心扉,两个“沈宴清”在小破庙浓重的夜色里聊了好久。
另一个沈宴清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的家里,说自己有个贤惠疼人的老婆,还有个没多大的小儿子。
他儿子刚出生没多久,他们夫妇一起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故安”。他还说他的小儿子长得特别漂亮,唇红齿白,皮肤也滑溜溜的,乌黑的眼珠来回看,看见你就笑,就跟那天上的星星似的。
更巧的是,他的儿子手腕上还有个星形的胎记,另一个沈宴清脸上露着满足的笑,咬了一口饼子,感叹道,自己的儿子怕不是天上的星星下到了凡间。
沈宴清感受着手心传来火焰的暖意,笑着祝贺这个和自己同名的人好福气。
另一个沈宴清呵呵笑着,话题一转,随口问沈宴清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这里。
不回家吗?
沈宴清顿了顿,实在是觉得自己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参加一场结果早就定好的比赛真的太像跳梁小丑了,于是随口胡诌,说自己是来找个亲戚。
另一个沈宴清却笑了,一点也不设防的说,那可真巧,他来这里也是找亲戚的。也可能算不上亲戚,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听说他现在过的可好哩,在云海峰当长老呢。
沈宴清身子一僵,听到自己貌似不在意的声音:“云海峰?是那个什么,阡陵宗?”
另一个沈宴清笑了:“就是那个。看来这小子混的不错嘛。”
“小时候他走的时候就说,以后扬眉吐气了就接我去和他一起,可惜岁月不饶人啊,我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可是我有了老婆孩子,又怎么能真的抛下我身边的一切,义无反顾的跟他去呢?”
“谁年轻的时候没说过几句大话,谁小的时候还没有个英雄梦?”
“可惜这英雄,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啊。”
另一个沈宴清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似乎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沈宴清听着脸上却没有了笑意。
真可笑啊,同样都叫沈宴清,他有能力却被别人取代,而另一个沈宴清却能靠着关系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远大志向是什么空口白话,他也不认为自己就一定当不了那个众人口中的英雄。他知道他志在四方,他想要为民除害,可是纵使他心里装着天下苍生装着海晏河清,狗屁用都没有。
他连那道门都进不去,谈何理想?谈何抱负?
另一个沈宴清说的津津有味,沈宴清自己却开心不起来。
这种感觉很耻辱,像是另一个自己轻轻松松吹了口气,谈笑间就打败了努力多年的自己。
沈宴清攥着饼子,却无心下咽。
“轰”——
庙外闪过一道惊雷,大雨瓢泼般的落下,冲刷着大地。
沈宴清抬眼望过去,看见那道雷将天空撕破了一个口子,雨水哗哗的落下,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气味。
沈宴清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的盯着下个不停的大雨。
明明这雨下到了地上,可沈宴清心里一个邪恶的想法却渐渐滋长,并慢慢侵蚀着他残存无几的理智。
他们都是沈宴清,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就……
“轰”——
雷电似乎知道了他的想法,毫不留情的当空劈下,惨白的光照在沈宴清惨白的脸上。
沈宴清一个激灵,手里的饼子都吓掉了。
另一个沈宴清瞅了眼,笑了笑说:“这雷可真大……小兄弟,你别被吓着了。”
“这火快要灭了,我去庙外拾一些柴火来。”
他站起身就要出去,沈宴清把饼子拾起来,拍拍灰放在一旁,说:“我跟你一起去。”
大雨下的一刻也不肯停歇,庙外的土地湿漉漉的,一脚一个印子。
另一个沈宴清回头想拉着点沈宴清怕他滑倒,沈宴清摆摆手,两人披着外衫就冲出了寺庙。
沈宴清在地上随便找了些木头枝子,准备回去了,看见另一个沈宴清还在山路边弯着腰继续捡。
沈宴清开口让他回去,下雨天,还是这么滑这么窄的山路,太危险了。另一个沈宴清笑着说马上,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往回走的一瞬间,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的朝山下摔过去。
“危险!!”沈宴清大喊一声,丢了手里的柴火就去拉他,可惜天太黑,他脚下踩到一只小石子,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那只想要拉他的手,就这样变成了推他的手。
另一个沈宴清的叫声几秒之后就彻底消失,沈宴清从地上爬起来,不甘心的走到那个位置,不觉有些心惊胆战。
“沈……沈宴清?”他试探着叫了两声,眸子里满是惊恐。
他方才情急之下丢了他的外衣,大雨这么下着,他的里衣被淋得透透的。
天上白光一闪而过,接踵而至的是一声沉闷的雷鸣。
沈宴清像一只落汤鸡站在大雨里,看着山崖又试着叫了好几声,脚下一步也迈不动。
这么高的山,他知道,摔下去活不了。
沈宴清被冻的浑身发着抖,哆嗦着嘴唇,胡乱抱起路边散乱的柴火,捞起自己的外衣,冲进庙里。
…………
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他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想那么多事。在他下定决心的第二日,他穿上烘干的衣服,拎上另一个沈宴清留下来的包袱,踏上了另一个沈宴清要走的路。
这何尝不是上天看他可怜给他的一次机会呢?反正他已经死了,他注定无缘。可是上天偏偏让他遇见,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偏偏让他们二人既是同名又是年纪相仿。
这个机会,他想抓不住都难。
沈宴清咽了咽口水,背着包袱,走上了自己走过一遍的路。
这一遍出奇的顺利,他见到阡陵宗的掌门墨歇,并且得到了最好的资源,有属于自己的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他却比谁都清楚,这一切美好的像是梦的东西不该属于他,他是个冒牌货他是个顶替者,他是踩着沈宴清的尸骨坐到了这个位置,坐到了这个靠着他自己的努力不行、靠着他和墨歇的亲近关系才可以的位置。
真讽刺啊。
沈宴清想。
他看不惯墨歇,也看不惯宗门里的其他几个长老,毕竟他的下场,他们也是间接的导致者,他看不惯这些所谓宗门里的所有人。
于是他窝在自己的长白峰努力修炼,企图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而他确实也成功了,他的底子好,他又那么努力,短短时间内他就成了宗门第一人,任谁见了都要喊他一声,沈仙君。
他也有了自己的剑,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不坠,意思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纵使他嫉妒那个和他同名的沈宴清嫉妒到发疯,他也没有忘了曾经自己的志向。
与此同时他和别人的关系也在慢慢变坏,其实他不想的,他也是个人,他能感受到墨歇啊百里域啊,决明子啊,对自己是友好善良的。
可嫉妒心和不甘的情绪却让他变成了一个特别拧巴的人,他的恶语相向随之而来的深深的忏悔,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对自己好的人这样,但是他忍不住。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再想想自己是如何落魄可怜,他的嘴脸就控制不住的邪恶起来,他变成了他自己都讨厌至极的人。
…………
有一天墨歇让他去选徒弟,他本来不想去,可是之前拒绝了墨歇太多次,他这次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他就准备去坐坐。
闭目养神的他听到场下那孩子指名道姓的要跟着他,他才肯缓缓睁开眼睛,懒懒的扫去一眼。
只一眼,他就觉得那孩子的眼睛生的特别漂亮,像是天上的星星。
他走下来,来到那孩子身前,看那孩子朝他行了个礼,说他叫时故安。
故安。
好熟悉的名字。
沈宴清眼神一凛,朝那孩子的手腕看去——是一个星形的胎记。
沈宴清的灵魂颤抖起来。
良久,他扶起那孩子,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