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旧事,何堪回首。
梅时雨曾问李停云:“你的过去,可以给我讲讲吗?”
李停云则含含糊糊地表示:“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可实际上,这事儿根本没有下文可讲。
过往种种,幼时经历,李停云这辈子绝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就算提了,也必定是谎话,梅时雨要真想听,他能扯一万句谎,真真假假,胡乱搪塞过去,也就是了。
李停云的过去,不精彩,不灿烂,不辉煌,恰恰与之相反,他落魄,他扭曲,他卑弱,不能见光也不能见人,连他自己都恨不能彻底忘怀。
实际上他也已经忘记很多了。
一早忘掉了痛苦的感觉,但永远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
之所以不忘“经历”,是因为不能忘,忘不得。
他还要报仇。
世人将灾妄加诸其身,他必将百倍、千倍报还。
无论当年灵溪村人小力微的季元宝,还是后来太极殿只手遮天的李停云,都拥有一颗极强的报复心,别人打他一拳,他敢把人打死,骨灰都得迎风扬了!
地狱归来,重整旗鼓,李停云一手创立太极殿,建起四象城,势力如日中天。
是时候翻旧账了——
从哪里入手好呢?
直接从妖道查起……得了吧,他藏得最深,修仙界、冥界、人间,统统查无此人。
退而求其次,拿元氏后人开刀,他屠了灵溪村。
然,凡人活一辈子,也没个几十年,这都一两百年过去了,灵溪村已不知熬走几代人,找当事人报仇,根本没可能,而且,元鸿本人死得很早,是没有留下后代的,后世灵溪村人,也不完全是当年那一批“原住民”所留血脉。
黄粱城及周边村落曾遭战火劫掠,死伤无数,十室九空,幸存者大都流散四方,唯独元氏后人宗族观念极强,最先返回故土,重建村落。
后来,又有几波同乡故里陆续回去,由于黄粱城是主战场,毁得惨不忍睹,业已成为“荒凉城”,没办法住人了,这些人干脆自愿改姓,并入元氏族谱,一来为了抱团取暖,二来纪念元鸿死守城池,留给他们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又如何,百年之后,元鸿留下的业障,也一并报应到了他们头上。
李停云屠了灵溪村,只要姓元,就杀他个断子绝孙,哪管什么无不无辜。
他把杀戮当作唯一手段,用来对抗该死的天道,他杀过罪人,也杀过亲人,屠戮肮脏,也屠戮清白,一路披腥带血蹚过无数人的尸体,黑的白的,善的恶的,在他眼里,早已没有任何分别。
灵溪村尸横遍野,他却并没有很痛快,隔靴搔痒而已,杀这些人,没有用。
转过头来,李停云就想起了云松鹤,打算从金蚕蛊上,找点有用的线索。
云岚宗宗主,是个花天酒地的风流人物,从不老实本分地待在宗门,他常常游荡人间,化妆成各种身份的男人,巧骗女子芳心,今天是商贾,明天是秀才,后天摇身一变,又成了落魄贵公子,求小姐好心收留。
偏偏有一天,他好死不死,一头撞进鬼门关,在潇湘阁里大放情怀,被十殿轮转王抓个正着,五花大绑送去了太极殿。
云松鹤一脸懵逼:不是,他跟人谈情说爱,关太极殿什么事儿?风马牛不相及!
就算李停云这个后起之秀再怎么厉害,管天管地,管不着他拉屎放屁!管东管西,管不到他调戏妇女!
难不成,他这回搞上的,是他李停云的嫡亲妹子,还是他玩儿过的女人?!
据说太极殿殿主到处寻找炉鼎之体,想来跟他一样,也是个醉卧温柔乡的把式。
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想错了,错得离谱!
云松鹤被扔到太极殿外的空地上,三翻两滚摔了个狗吃屎,鼻青脸肿地抬起头,先是一座气派宏伟的大殿映入眼帘,紧接着,他看到殿门紧闭,似有禁制封印。
他能感觉出来,这种禁制绝不是普通的结界,一旦靠近,就有股莫名的压迫感,仿佛身体和灵魂都遭到强力撕扯,只想尽快逃离,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
他毫不怀疑,要是不小心碰到禁制,转瞬间,灰飞烟灭。
结界,通常是用来隔绝空间、创造隐私地带的,结界越强,私密性越强,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结界主人极强的距离感,对周围环境、对其他任何人,都保持疏远,孤立,怀疑。
云松鹤看着眼前这座大殿,心里怀疑,太极殿殿主究竟是怎么想的,在自己的地盘上创设这种禁制,他不相信自己人,又或者,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对谁都是一样的冷厉,无情,近身三尺,没有活物,方圆几丈,寸草不生。
有病!
如此看来,李停云并不像传闻那样,流连花丛,贪恋美色。
云松鹤经验丰富,阅人无数——说正经的,他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看人的眼光不说有多准,但至少可以猜对八九分,他决不相信,李停云如此“封闭”的一个人,忍得了卧榻之侧,还有他人酣睡!
正当胡思乱想的时候,两声狗叫喊回他的思绪。
他看到一只呲牙咧嘴的大黄狗。
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在想,太极殿殿主原来养了灵宠,这条狗长得可太标准了,随便哪个村子里,都能找到这样的一条纯种田园犬。
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劲,某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好像有什么事情,是他已经忘记了的……但他就快要想起来了。
眉头紧锁,正使劲回想呢,突然——
脑袋被人一脚踩在地上。
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你好啊,老东西。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云松鹤浑身一哆嗦,如坠冰窖,整个人都不好了。
药丸!药丸啊!
“嗯?说话!”李停云脚踏人头,就像踩了颗石子,那般不以为意,那般漫不经心。
逐渐加重力道,冷声道:“否则,我就这样——碾碎你的狗头!”
旺财哼唧一声,干嘛呀,骂他狗头,他配吗?
狗子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抵制一切骂人是狗的暴论!
云松鹤不敢不答,违心道:“您……您是好人,大好人啊!”
“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错了。”
李停云一脚踹出去,云松鹤从丹墀滚落阶下,前胸后背剧痛无比,一口老血喷溅三尺。
悠然走下台阶,负手而立,“给你个反悔的机会,再说说看。”
云松鹤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他咽下满腔血腥,说:“你就是个,是个名副其实的恶人!”
“还有呢?你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你,你杀人不眨眼,你无恶不作,你草菅人命!谁落在你手里都别想好过!”
又是这些陈腔老调,李停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弯腰,抓着云松鹤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提起来,与之对视。
“你说得对极了。我打算赏你一份见面礼。”
随后,他就赤手空拳,把云松鹤揍没了半条命。
拳拳泄愤!
礼轻情意重。
旺财看得痛快,狂啸助威。
与“生”相比,“死”最可怕,但与“一招毙命”地死去相比,“百般折磨”地活着又最可怕,幸福是比较出来的,痛苦自然也是。
云松鹤是真羡慕那些被李停云随随便便就杀掉的人。
他们死得太幸福了,不必吊着一口气,一点点地,细致地,感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每一拳落下来,他都无比接近死亡,但下一刻,他又被抓回来,距离死亡那样遥远。
他大抵全身脏器都搅成了肉泥,每一寸骨头都碎成了粉末,两颗眼珠子都被震飞出去,留下空洞洞的血窟窿,纵横交错的血流爬满整张脸。
再打下去,他就会变成一坨筋道有嚼劲的手打人肉丸,一锅端出来保准喷香四溢。
李停云收手,飞溅的血痕刮得他两手都是,甚至飚到了脸上,令他心情不快。
不再废话,掐住云松鹤的脖子,释放精神力,长驱直入,搜刮他脑海中的记忆。
精神攻击本就痛苦万分,又来得这么强横、猛烈,猝不及防地,云松鹤哕了出来。
旺财悚然一惊,他完了!
果然,李停云脸色剧变,把人掼将到石阶上,照准棱角,猛砸数下,砸得头破血流。
心觉自己的右手不能要了!
怒从心头起,拽着云松鹤的右臂,直接撕了下来。
一声惨叫,响彻长空。
旺财捂紧耳朵,闭着眼睛,没听也没看。
李停云站起身,掌心魔息缭绕,身上血渍、手上脏污,一并化作风干的细末,顷刻消散无形,没必要打水洗涤,也没必要借东西擦拭,只要他想,就没有垢物能沾得他身。
对云松鹤的记忆一通搜寻下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提取到,反而看了一段又一段鲜活生动的春宫图——不是屁股就是大腿,不是女人就是女鬼。
李停云不打算浪费时间屎里淘金,“接下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云松鹤点头如捣蒜。
他胆囊都吓裂开了!识趣得很,哪还有心思拉扯谎话?必然问什么答什么,掏心掏肺也要拿出十二分的诚实。
只是没想到,李停云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你怎么有那么多女人?”
云松鹤愣怔了,李停云踢他一脚,他才想起来回话:“因为,因为我喜欢她们啊。”
“那为什么她们生的孩子没有一个是你的?”
“……”
“你的每一个女人,都背着你偷情?”
“……”
“你是不是不行啊?”
李停云直白地问。
狗子听到这里,也小跑过来,一脸好奇地盯着地上那滩人。
“……不是!绝对不是!”
云松鹤即便快死了,也要保全男人的尊严。
“是她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李停云:“不信。究竟什么原因?快说!”
云松鹤:堂堂太极殿殿主,这么喜欢打听旁人隐秘,闲言碎语乱嚼舌根的吗?!
他只敢在心里发发牢骚,嘴上支支吾吾,还是把实话给说了:“因为,因为我中了一个妖妇的诅咒,她是只九尾狐妖,死前斩断九尾,化生诅咒之力……她咒我,咒我不孕不育,儿孙满堂……”
李停云、旺财:“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狗子甚至专门为此化出人形,叉腰抬头、仰天长笑、壮怀激烈。
跟他主人一模一样的动作。
笑够了,李停云又问:“那你真的断根绝种了?”
云松鹤有气无力:“并没有。”
“啊,你竟还有亲生儿女?”
“有两个,一男一女,还是龙凤胎呢。”
“谁给你生的?”
“就刚才那个……诅咒我的九尾妖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人一狗,再次笑疯了。
云松鹤也在生窝囊气,快要气炸了。
李停云若有所悟:“难怪,你换女人换得比衣服还勤快,原来你是不想戴绿帽。”
“我还在你的记忆里看到,就连你养的那七只花蝴蝶,也在背地里跟什么毒蜂、毒蛾幽会。”
“你撞破奸情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一言不发地离开,而不是把奸\/夫\/淫\/妇全都杀掉?”
云松鹤诚恳道:“因为爱过。”
李停云:“……说人话。”
云松鹤叹道:“她们每一个,我都是真心爱过的。”
“是我自己受了诅咒,没必要迁怒她们。”
“好聚好散,也就是了。”
李停云连道几声“好”,又问他:“可你为什么杀掉那只九尾狐妖?”
云松鹤默了片刻,答:“唯独她一个,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的。”
李停云不懂了,“没爱过你他妈跟人生孩子?!”
云松鹤轻声道:“是她逼我的。”
李停云更不懂了:“这事儿还能逼?”
云松鹤忽然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咳出一口血痰,声音清晰不少:
“殿主啊,你还是个……雏吧?”
李停云:“…………………………”
云松鹤:“说实话,你问的那些问题,在我听来,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总感觉自己在跟一个……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说话。”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幼稚,只是说,你好像未经人事,在某方面,还不够‘成熟’……”
“所以才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难为他强撑着说这么多,断断续续,快把肺都咳出来了,但一直在笑,十分真心的嘲笑。
李停云脸色阴沉,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捏着右手腕,右手已经紧握成拳。
云松鹤抢在挨打之前开口道:“我看你虽然年纪小,但也有个小几百岁了吧?”
“没谈过?没经验?修的是无情道?只能禁欲,不能破身?”
李停云深吸一口气,忽然察觉身边的狗子,竟然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他。
扭头,一人一狗,四目相对。
旺财无比震惊:不会吧,主人你还是……???
李停云也很震惊:不会吧,狗子你已经……!!!
旺财羞涩地低下了头。
李停云转身一拳打穿云松鹤的胸膛!
拳头穿过血肉,钉在地上,拔出来,鲜血淋漓。
生硬地把话题拉回正轨:“说,你跟妖道是什么关系!他是怎么拿到金蚕蛊的?你的百蛊录,究竟是真的丢过一回,还是你胡乱找的借口?!是不是你把金蚕蛊交给他的?!”
云松鹤哇哇吐血,大声说什么妖道?自己从不知道什么妖道!百蛊录确实弄丢过,金蚕蛊也是那个时候遭窃的,他从来没有把金蚕蛊给过任何人。
“百蛊录呢?交出来!”
“丢,丢过一次后,我长了教训……在上面,设了法令……”
云松鹤边吐血边说:“一旦我遭遇危险,百蛊录会自动传送回云岚宗,锁进最、最保险的地方。”
李停云盘问道:“既然这东西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当初丢了的时候,难道你就没有查过,是谁偷走的吗?!”
云松鹤说道:“不能查啊……云氏最看重血缘传承,非本族血脉无法驾驭宗族至宝……百蛊录遭窃,也许是族人所为,一旦大张旗鼓地调查,就有可能引发内斗和倾轧……我也只能,不了了之……”
李停云异常烦闷。
劈手赐给他一个了断!
云松鹤死前嘴唇嗫嚅,好像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但李停云从不给人留下遗言的机会。
至此,金蚕蛊这条线索,差不多也断开了。
灵溪村与元氏后人,金蚕蛊和云松鹤,一一了结之后。
李停云把关注点转向了“灵根猎手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