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云一路狂奔赶回家,只见自家门口五丈开外,站满围观群众,或惊讶或唏嘘或磕瓜子,看着眼前这场燃烧不止的熊熊大火,叽叽喳喳众说纷纭:
“昨个夜里起火的,烧到现在还这么旺,哦呦呦,看那条冲天火龙!又出来了!”
“精彩!比杂耍精彩!话说,昨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屋里屋外潮得滴水,他家怎么还能着起火来呢?”
“祖宗保佑!这是元氏列祖列宗显灵了!谁叫他们家那死小子烧咱们祠堂,还掘咱们祖坟?活该他们一家人都被大火烧死!这火烧得越旺越好啊!”
“他们一家三口……都在里面吗?我怎么听说,季辞璋把妻儿发卖到……”
“县太爷来啦!县太爷来啦!”
一声高喝压过所有议论,“大家伙儿先来拜见元大人!”
躲在草堆里的李停云伏低身体,拨开眼前几棵杂草,果然看到三五衙役在前开路,县令元鸿骑马而至,身后还跟着十多个皂靴小吏。
元鸿既没穿县官官服,也不着文人长衫,反倒一身武夫劲装,翻身下马甚是利落,大手一挥让所有人别跪,厉声质问:“这么大的火,你们眼瞎没看到?不去救火,扯什么闲淡?!”
话音刚落,随他而来的十几个小吏和役夫已经行动起来,找水找桶抄家伙灭火,然而杯水车薪,根本不济事,那火烧得太大太旺,人一旦靠近就被热浪熏得睁不开眼睛,满满一桶冷水,还没撒出去,就滚如热汤,变成白花花的水汽,冒完了。
“大人,别费功夫了,没用!这火不是一般的火,昨晚还在下雨,火就已经烧起来了!您再看,现在屋子都烧没了,火势还只增不减。依我说,这就是天谴,凡水救不了!”
“那人呢?!”元鸿一脸着急上火地看着元家村人,“昨晚他们一家人都在里面吗?”
“这……这我们哪儿知道呢?季辞璋大概是在家的,他那个酒蒙子,晚上肯定在家喝酒!至于他老婆孩子……元大人,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他们在哪儿吧……”
元鸿握紧手里的马鞭,眉毛拧成一团,“我也不清楚!”
他是真不清楚。
昨天,他把柳轻絮接回府,好吃好喝好生伺候,也没欺负她儿子,还让自己最信赖的师爷送那小子回家,结果没想到,柳轻絮连夜都不过就跑了!
她跑了!
她跑什么跑?!
难道他还不够仁尽义至?
为什么要避他如洪水猛兽?
元鸿把脑袋撬开都想不明白,姓季的都烂成那副德行了,柳轻絮干嘛还要倒贴。
她能有点志气吗?她能有点品味吗?她能有点追求吗?!
良禽择木而栖,何必作贱自己。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元鸿把仵作揪出来,指着大火问:“等火灭了,还能验尸吗?”
仵作战战兢兢:“大人,您别说笑了,小的也以为,这火不似凡火,连砖瓦都能烧成渣滓,人也一定早就变成一抔细灰了,还验什么尸啊?用扫帚扫扫,装进罐子里,干脆埋了吧。”
元鸿不信,面向围观群众,非要问出个好歹来,“昨晚有谁看见,他家怎么着火的吗?在此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谁知道昨晚他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人,不瞒您说,谁都没看见!这家人住得有点偏,周围没什么邻居,昨晚雷声那么大,雨又那么疾,村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还是有人看见火光才敲锣打鼓把大家伙都叫起来,着急忙慌赶过来一瞧,嚯!大火烧得那叫一个猛烈!但凡走近点,脸都要烤熟,根本没人敢过去。”
李停云趴在草堆里,两手举着野花挡在面前,心想,这场火来得真蹊跷!
说巧不巧,大火把他“杀父弑母”的罪证全都烧没了……
从村民到仵作再到县令,在现场的、没在现场的,亲眼见过的、道听途说的,无论是谁,每一个人,都深信不疑,他爹娘是被大火烧死的!
就在这时,有人提议:“元大人,您身边那位‘师爷’呢?他可是个得道高人!您把他叫过来掐指一算,不就什么都算出来了吗?”
孰料,元鸿竟然摆摆手道:“没指望,他死了!”
“死了?!”众人异口同声,难以置信。
其中还有李停云的一份儿。
惊讶完了,赶紧捂嘴。
元鸿敏锐地捕捉到草丛里有动静,一言不发眼神示意手底下的人过去瞧瞧。
李停云脚底抹油,开溜。
元鸿一个飞身闪过,把他捉了回来,丢在地上,自有人将他制服。
“是你?!你竟没被大火烧死?”知县大人不说废话,直接开审,“你昨晚不在家中?”
李停云左右挣扎,两个衙役把他按得死死的,他只好说:
“昨晚我跟我爹吵架,跑出去了,一夜没回!”
“你爹娘呢?他们是否出去找你,也不在家?”
“我不知道!”
“那你可知是谁放的火?”
“都说了,我一夜没回来,不知道!”
“大人!千万别信他!”忽有人站出来,可不正是那无处不在的子涵爹妈?夫妻俩指着李停云,控诉:
“这小子身上有妖法,有可能是他自己放的火!”
“上次咱们元氏一族祠堂被烧,就是他搞的鬼!有此为证,真相只有一个——”
子涵爹掐着下巴沉思:“昨晚,父子俩人发生争吵,儿子一怒之下纵火行凶,把亲生父母烧死在家里,独自一人逃出生天。”
“凶手作案后总喜欢返回现场,要么是想销毁证据,要么是想确认状况。他也不例外,果真第二天返回此处,鬼鬼祟祟躲在草丛里观望……”
“没想到,被咱们英明神武的县令大人抓个正着!”
子涵妈夫唱妇随,盖棺论定:“大人,此子心肠歹毒,断断不能留他啊!”
有动机,有前科,有能力,天时地利人和,所有人都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纷纷附和:“此子断不可留!此子断不可留!”
李停云:“……”
其实,除了不是他放的火,还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杀人,作案,凶手,返回现场,确认状况,鬼鬼祟祟。
全都说对了。
出乎意料的是,元鸿居然第一个跳出来否认:“不可能。绝不是他放火害人。”
李停云:“???”
村民也都在问:“为什么?”
“第一,他还太小了,第二,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对自己的父母下此毒手?你们的说法也太荒唐了!”
元鸿一脸义正言辞,“我不管你们曾经有什么恩怨,就算他此刻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你们既不能也不该把杀父弑母如此天诛地灭的重罪栽赃在他一个小孩儿身上。”
“……”李停云嗤笑一声,这还没人搭台呢,他就先唱上了,有必要这么装吗?
“你笑什么?你爹娘死了,还笑得出来?”
元鸿低斥一声,又叹道:“罢了,你这个年纪,怕是连‘生死’的意思都搞不懂吧。”
佩服,佩服,李停云由衷地感到服气,也是发自内心地想笑,笑得好大声。
他这副清高正义之士的模样,装得简直不要太像!
旁人一看就知,他肯定对“人之初,性本善”笃信不疑,他一定什么亏心事都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必然是个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俯仰无愧于心的大孝子、大忠臣、大好人。
一句话形容,人面不知何处去!
他跟妖道俩人凑不出一张脸。
李停云笑够了,想骂人,但对他,无话可说。
触景生情只占一半的逼玩意儿!
“大……大人,师爷……真的死了?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啊?”
相比之下,还是这个消息更令人吃惊,人们讨论的中心话题开始偏移:
“师爷他可是个大善人啊,我从前经常见他在大街上溜达,给穷人钱财,给乞丐施舍,他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他这一死,全城老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披麻戴孝跪在路边给他出殡,恭送仙人驾鹤西归,才对得起他一颗爱民如子的仁心啊!”
“也是奇怪,昨天一晚上,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听说,城里季家旧宅也都塌完了……这难道真的不是天谴吗?”
元鸿透露内情:“道长是被一道天雷劈死的,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但在他的住处找到一封书信,上言他有一道雷劫在身,昨晚便是他的大限。”
又有人道:“师爷不愧是高人!他什么都预料到了,就连生死之事,也如此看得开,早早地留下一封遗信,飘然离去,不告而别,真乃世外谪仙也!”
李停云听了,就俩字儿:“放屁!”
直觉告诉他,妖道不是死了,而是——
死遁了!
他因偷猎灵根而被仙门中人抓到行踪,果断选择销声匿迹,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抛头露面了。
但李停云仍然很担心。
妖道那天晚上没能灭了他的口,死遁之前会不会留有后手,布置“陷阱”等着要他的命?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元家和妖道狼狈为奸,姓元的难道不会帮着妖道继续抓捕他、追杀他吗?
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元鸿虚伪,跟妖道如出一辙,太会演戏。
李停云心觉后悔,他就不该再回来的,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若他一早就选择跑路,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翻过几座山头,天地之大,任他逍遥!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逮住架在火上烤?
就在他忍不住想骂脏话的时候,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呼:“道长?”
道长?妖道没“死”?他又回来了?!
李停云一颗心蹦到嗓子眼。
真他妈日了鬼了!
然而来人穿着一身格外罕见的湘妃色道袍——如果不是见过这个人,李停云这辈子都不敢信,修仙界竟然还有男修喜穿淡粉色——那身衣裳隐隐散发霞光,爱美的女孩子看了,定然舍不得眨眼,非得追上去问问清楚,他是从哪家店铺买的。
李停云把心脏吞回肚子里。
此道长非彼道长。
妖道再怎么恶心,也不会穿成这样出来见人。
何况这一位手里并没有拿着拂尘,而是拈了卷书简,既像出世的道士仙长,又像入世的文人才子,似俗非俗,潇潇洒洒。
走起路来衣不沾尘,绝不大幅摆动,姿势优雅,但说不上的刻意,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精心计算下一步的落脚点,从头到脚都在散发着他那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风流气质。
再往上看,他的面相并不十分年轻,眼角生着细细的皱纹,约莫凡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但怪异的是,他的皮肤光滑白皙,年龄大了也不蓄须,反而还……还他妈往脸上擦粉?
道长翩然走过,留下一地芬芳。
李停云猝不及防在一个老男人身上闻到一股脂粉味。
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不是,他一大老爷们儿,浑身整那么香,就显得很恶臭,好吗?
不止他一个小屁孩儿这么想,灵溪村整体民风都是比较保守的,村里人,没见过大世面,这男人抹粉擦香,在他们看来,本就十分妖异,又身着道袍飘然出场,妖上加妖异上加异,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故而惊呼出声:“这位喷香的道长……您打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啊?”
“啪”“啪”两声,仙道用书简拍打掌心,慢悠悠道:“嗯,我知道,我身上很香,但请你不要说出来,静静地欣赏就好。你不觉得,多这一句嘴,破坏意境吗?”
他清清嗓子,“贫道自东土而来,欲往西天而去,今日路过宝地,见火光冲天,预感不妙,便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哦呦,好大的火,我妆化没化?”
他猛地朝元鸿发问,走两步凑到跟前,方便细看,元鸿吓一大跳,手里那根马鞭差点朝他脸上抽过去,立刻退出去三丈远,高喊:“道长,我看不清,看不清啊!”
道人冷哼一声,“算了,没见识的凡人,一惊一乍。”
随后,翻开他那卷书简,那一根根简条,大抵是用神木所制,仙气缭绕,即便通过凡夫俗子之眼,都能清晰地看到有青绿色灵息流转其间。
竹青艾绿千山一碧,这小清新的颜色,跟他这个人不搭,但符合他的品味,老牛装嫩。
道人抖了抖书简,从中抖落几只彩蝶,在他周身盘绕飞舞几圈,嘿,您猜怎么着,蝴蝶一只接一只落地,竟然化作一个个前凸后翘的女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一人,七仙女集齐了!
女人们一拥而上,把道人众星捧月围在中间,“好相公,你终于肯放我们出来了!”
“来来来,挨个看看,为夫脸上的粉掉了没?唉呀,不要挤,先给小红看……”
“……”灵溪村全体村民朋友们都惊呆了。
够了,这蜂飞蝶舞,这五颜六色,这十里飘香,真是够了!
元鸿大喝一声:“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道人左拥右抱,抽空答他:“我么?我姓云,云松鹤。松姿鹤骨的松,鹤骨松姿的鹤。”
“什么?你是云松鹤?!”
“莫非你认得我?”
“那倒不是。”
“……”
云松鹤从一堆小老婆的簇拥里抽出身来,“所以你在惊讶什么?”
元鸿:“你先回答我,地上那只东西,是什么?”
他明知顾问。
那分明是一只蚕虫。
体表泛着黄金般的色泽,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一锭元宝。
金蚕蛊!
正是从道士那卷书简里掉出来的!
李停云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