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么一想,思考的重点就又落在宅斗上了。
其实羿玉进入温家以来,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大户人家的明争暗斗,也就是温秋妃死后,温锦程才流露出了按捺不住的念头与拙劣的手段……
在那之前,温家其实应当很容易陷入权力斗争之中才对。
病弱的独子,出类拔萃、天资聪颖又自幼养在膝下的族侄……偏偏这温家就真的没斗起来。
温辰安并不怎么忌惮温秋妃与温州白,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半个身子都在棺材里的将死之人了,多活一天,让双亲晚些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好。
至于温秋妃与温州白,也都不垂涎唾手可得的温家富贵……
实在是有些奇怪。
回过神来,羿玉发现自己思绪发散得有些太远了。
本来只是在想白天的事,结果跑偏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夜已经很深了,高度运转过的脑袋甫一放松就感受到了困意。羿玉无声打了个哈欠,蹭了蹭枕头,闭目睡去。
同一时刻,小佛堂里,有挺拔而僵硬的人影立于佛像前。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自拂柳离奇暴毙后,除了羿玉与洒扫婆子以外,鲜少有人出入小佛堂,可这小佛堂里的香火却是一刻也没有熄灭过……
短短一个多月,由厢房改成的小佛堂就被香火味腌入了味,就连后院里也常常飘着发丝般的细细香雾,连院中的参天古树都沾染了些许。
盖着红布的佛像居于飘渺白雾之上,垂在香案上的红布布摆无风自动,时而左右飘忽、时而上下吹动,即便如此,却是始终无缘得见庐山真面目。
僵硬人影在佛像前伫立许久,直至鸡鸣划过长空,黎明破开昏暗,才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片树叶从半空中幽幽落下。
·
温秋妃的遗体虽然失踪,灵堂却没拆掉。
昨天见了两次鬼,转天午后羿玉就往前头灵堂去了,巧的是温洲白也在,正与一个管事说话。
“什么意思?”温洲白一副没听懂这管事在说什么的模样,甚至停下了揉黄纸的动作,看向管事。
管事满脸苦涩:“昨日小姐在空乐大师那里待了快两个时辰,今儿又过去了……”
温洲白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管事只好直言:“洲白少爷,许是我想多了,可是……可是小姐以往从来对佛道之学不感兴趣,这两日连着往前头去,不会是经历了太多事情,生出了避世之意吧……”
言下之意是,温双双是不是想出家。
温洲白失笑:“这才两天,怎么就变成生出避世之意了,太太院里还有小佛堂呢,照你这么说,太太岂不是早就出家去了?行了,小姐想去听经不必拦着,让她有个消磨时间的东西也好……省得乱想。”
管事约莫四五十的年纪,闻言闷闷应了,往外头走的时候小声咕哝了一句话,羿玉听个正着。
他说的是:
“太太从前也对什么菩萨佛祖的不感兴趣。”
说完他已瞧见了羿玉,连忙噤了声,陪笑道了声好,一溜烟儿地逃了。
堂中温洲白也发现羿玉过来了,将揉好的黄纸投入火盆里,起身去迎。
“少君来了。”
他快步走向羿玉,羿玉正要上台阶,他便伸出手去扶,这次却不是回门时那样只伸了手臂,而是结结实实地托握住羿玉的手肘。
羿玉看了他一眼,他满脸正气。
两人进了灵堂里,温洲白才慢吞吞地收了手,转头与羿玉说话:“眼下家里没有外客,我平时没事就来多几趟,总不能让二哥灵前空荡荡的……”
羿玉干巴巴地回道:“你有心了,叫夫君知道,他肯定也会欣慰你如今这样稳重。”
听到“夫君”二字,温洲白就抿了下唇。
他看着羿玉,一时没有出声。
方才管家委婉提醒温州白,温双双似有避世之意,温州白觉得不太可信,但在电光石火之间,却是启发了他。
温家已经不再安全了……
先是在东庭正屋床下发现的纸钱,再有温秋妃壮年横死,之后更是连续上演遗体失窃、姨娘暴毙,更别提震动王朝的十二人案了。
有人觉得这是鬼怪作祟,也有人觉得是有人在浑水摸鱼。
无论真相是什么,温家已不再平静。
别的人深陷其中,无法脱离,但是羿玉不同。
他看似在风口浪尖,常常被人当作谈资,可实际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在这个时候避开这趟浑水的人。
只是碍于种种原因,羿玉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但是,温州白可以。
在这一瞬间温州白想了很多,可也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而已。
他继续自己之前未出口的话:“少君……觉得我如今稳重吗?”
羿玉没有注意到温州白刚才一刹那的走神,他笑道:“这是自然,夫君也常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如今做事有章法、有条理,有你在真是让人省心。”
温州白仔细听了,慢慢点头:“那就好。”
听了这回答,羿玉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暗暗打量温州白,只见温州白眼神怔怔,显然是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了。
这是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出神专注……
羿玉留意了些,却也没看出什么。
温州白也没有走神太久,很快恢复如初。
羿玉便又问起了温双双与温夫人之事。
“小妹倒还好,多半只是最近事多,心中苦闷,有个专注的事情也能叫她不每日想着难过的事。”
温州白边走边道:“太太那里……太太以前是不信什么神佛的,只是年纪渐长,辰安兄的病情总也没有好转,老爷又……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爱吃斋念佛了。”
温夫人的转变非常合情合理。
别说她有人世间满足不了的诉求了,就是一辈子平安顺遂的人,年迈之后也常常投身于宗教。
这是人之常情。
·
羿玉与温州白也没聊多久,毕竟如今许多事都压在温州白身上,他没什么躲闲的时候,羿玉本也不是专程找他的,只是遇上了而已。
灵堂里除了几个家仆,就只有羿玉一人了。
羿玉踱步至空荡荡的灵柩前,棺盖半盖在上面,能看到里面无人躺着的锦被,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到前头去烧纸。
温洲白方才已经烧了不少揉好的黄纸了,羿玉就往里面放叠好的金元宝,一边放,一边低声念叨,仿佛在寄托对亡者的哀思。
实际上,羿玉是问了好几个问题。
昨夜的鬼是不是你?你的身体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去找温辰安或者温洲白,甚至是温夫人?诸如此类的问题。
空着的灵柩自然不能回答羿玉。
羿玉也没指望灵柩能张开嘴说话。
他待了一会儿,便往别处去了。
方才听温洲白与管事说话,羿玉想去瞅瞅温双双与空乐和尚是个什么情况。
空乐和尚的住处距离灵堂不远,不多时羿玉就到了那二进的小院子。
院门与堂屋门皆是大开,温双双的丫鬟在门口候着,温双双自己与空乐和尚也是分坐左右,几乎隔着一个厅堂说话。
“……这,”空乐和尚难得有些微窘,“女施主是从哪里看到的?”
温双双也有些茫然:“我也忘了,许是之前听人说过,听大师讲了两天佛经才想起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空乐和尚摇头:“非也。只是有些教徒不修私德,甚至叛出之后仍以佛教子弟自居,更有强行掳走妇女者,堂而皇之称之为‘明妃’,如此便叫‘明妃’沾上了些污言秽语。
“小僧方才以为女施主是听了些不太好的风言风语,是以有些担忧……其实并非如此,‘明妃’乃是佛或本尊悲智双运之配偶,是智慧之象征,亦可称佛母,是智慧之存在。”[1]
因为与温双双之间隔得太远,空乐和尚声音略微提高了些,叫外头的丫鬟与羿玉也能听清楚。
丫鬟懵懵懂懂,羿玉却有些不解。
他虽然不太了解宗教相关的内容,只根据不太全面的常识感觉这空乐和尚说得怎么……不太对劲啊?
——‘明妃’乃是佛或本尊悲智双运之配偶,是智慧之象征,亦可称佛母。[2]
后半句不好说,什么本尊智悲双运也不了解,但是佛……是有配偶的吗?这好像不太对吧?
出家人,出家人,佛教徒不都是不能结婚的吗?西游记里猪八戒那八戒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羿玉一时有些迷糊了。
难道是他孤陋寡闻?
毕竟羿玉从前看网络小说,是看到过好像一部分的道士是能正常结婚生子的,难道说佛教徒也有类似的这种派别?
看来他从前小说还是看得不够多啊……
他在外头冥思苦想,两个丫鬟得了他的授意没有贸然出声,里面的温双双与空乐和尚还在说话。
温双双听了空乐和尚的解释,似懂非懂:“原来如此。那……那些被掳走的少女,后来又如何了呢?”
空乐和尚垂眼叹了口气:“少数能被父母家人救回去,更多的……从此就渺无音讯了。”
“……罢了,倒是我不好,说起这些叫人难受又无能为力的事情来。”温双双本就因丧母丧兄之痛而郁郁寡欢,又听了可怜的明妃少女之事,更是低落。
空乐和尚便换了话题:“昨日听闻女施主来意,小僧便在得闲时写了几部经文,女施主若是不嫌,可以拿去自用。”
温双双闻言起身谢道:“多谢大师。”
空乐和尚取了经文交给温双双,又选了其中一部讲经文故事。
羿玉听了一会儿,确定了空乐和尚确实是在讲经,便与门口的两个丫鬟说了一声,不必隐瞒他曾来过,只说他不愿打扰里面两人,所以自行离去了。
·
不提温宅里各处景象,只说同一条街的另一个温家,温锦程与李素娘已经有好些时候夜不能寐了。
那日他们夫妻俩兴冲冲地搬去看温家,却连一天都没待到,就又马不停蹄地逃回了家里,之后便没有一日安稳。
这天又听说了王姨娘的死讯,更是令温锦程吓得两股战战,终日不得安眠,没几日就消瘦不少。
“真叫那些地痞流氓说对了,秋妃竟真成了厉鬼!先是杀了在他灵堂前出言不逊的宾客,如今又取了王姨娘的性命,下一个、下一个恐怕就是我了!”
温锦程涕泗横流,抱着李素娘哭个不停。
李素娘已哭了好几场,眼下反而比温锦程更多几分理智:“夫君听我一言,十二个惨死的宾客是人害的还是鬼害的不好说,可那王姨娘,八成是有人借着厉鬼害人的名头动的手!再说了,就算是厉鬼,它也怕和尚道士!咱们请人多做几场法事,你与它又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以前不懂事的时候瞎胡闹罢了,一家亲戚,不至于此。”
她的话又给温锦程注入了些勇气,忙不迭地寻了一打得道高僧和法师道士回来,家里每天都不停歇。
如此两天过去,温锦程还活得好好的,一家子的心才落下肚子里半颗。
温锦程提心吊胆地去请城西一个有名的鬼婆,却没想到中途被人拦住了,他怕鬼,却不怕人,向来仰仗着温家作威作福。
“不要命的东西敢拦你温爷爷的道——”
马车帘子掀开,探出头去的温锦程对上了温洲白似笑非笑的眼睛,气势一下弱了起来。
说起来,温家几个少爷,温锦程居然最怵这个最小的,上次若不是温老爷在场,他也不敢挤兑温洲白,或者说就是趁着温老爷在场,过过嘴瘾罢了……
这两天温老爷“静养”的消息也传到了温锦程耳朵里,他只是坏,脑子还得用,真正想明白内情之后,更畏惧这个小堂弟了。
“洲白,你……”温锦程挤出一个笑,“你找我啊?”
温洲白骑在高头大马上,鞭子一指马车里的温锦程,笑道:“堂兄且移步,我有事相求。”
温锦程立刻连滚带爬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