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姀半刻不曾合眼,兀自在村口里坐了一夜。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只觉得一看见翠芽,她心里就发闷。
一直到霜露染上衣袖,身上衣裳微潮,乌姀才顶着蒙蒙亮的天色回家。
奇怪的是,翠芽也早早地起来,给她做了一大桌她爱吃的东西。
其实她之前没有喜欢吃的吃食,对食物的要求就是能填饱肚子就好。
是翠芽每次都会留心她哪盘菜吃的比较多,一点一点试出她爱吃的。
“今天是有客人要来吗?做这么多好吃的!”乌姀尽量表现出和平常一样的兴奋,一屁股坐下。
翠芽忙活着摆碗筷,“快吃,吃完带你去逛集市。”
乌姀眼睛一亮,咬着筷尖含糊不清问,“大丫大郎,还有二丫呢?”
“走了。”乌姀低下头看菜的一瞬间,正好错过了翠芽很勉强的笑,“天还没亮,三个人就急匆匆走了。”
“走这么急啊。”
乌姀没发觉翠芽声线里的紧绷,若有所思点点头。
“你快吃,再不吃一会人家早市都要收摊啦。”
乌姀拍拍自己身旁的木椅凳,扬起脸对她弯着眉睫,露出讨巧温甜的笑,“翠芽也坐。”
翠芽点头道好,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吃得很少,只是时不时扭头看乌姀,给她夹菜。
吃完早饭,翠芽带着乌姀赶早市,人声鼎沸。
因为乌姀休沐时起不来,平时又要上学堂,很少跟她来赶早。
“想吃什么?今天娘都给你买!”翠芽阔气地一摆手。
“糖葫芦?”
“买!”
“黄糖?”
“买!”
“糖画?”
“买!”
“饴糖?”
“你吃这么多糖,就不怕你的牙……算了,买!”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乌姀倍感幸福地捧住脸,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糖霜砸了个正着,迷迷糊糊的。
手上提着几个油纸包,翠芽问,“还有什么想买的?”
乌姀揶揄似的绽开狡黠的笑容,“我们家不会突然变有钱了吧?你怎么这么大方?”
“是啊是啊,真是便宜你了。”翠芽故作惋惜地叹气。
“那好!我今天非要把你吃穷不可!”
途中碰见了个熟人,那人把一个红色油纸包塞进翠芽手里,“婶子,你托我买的草药买到了,一定要注意,平时放仔细一些,不要让小孩子碰到误食了,这种草药毒性很大,会吃死人的。”
翠芽豪爽地一笑,“放心吧,多谢你了。”
一直到送走那熟人,乌姀才好奇地问,“这什么草药啊?”
“我们家不是老鼠猖獗吗?我就托人买了一些毒性强的草药,准备放在饭菜里毒老鼠的。”
她戳了戳乌姀的额头,没好气嘱咐,“你个馋猫,听到那哥哥说的了没?别不小心误食了,会吃死人的。”
乌姀捂住脑袋嘟嘟囔囔,“我才没那么笨呢。”
夕阳西沉,乌姀兴高采烈晃着一大袋用油纸细心包好的甜食,抬起双手平衡身体,紧跟在翠芽后头,踩着她的鞋后跟,她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走遍村子里的每个角落,翠芽总会发出感慨。
“记得这柳树吗?你看,上面还有你小时候留下的刻痕呢。”
“这里,你小时候逃学最喜欢来这里玩了。”
“还有这棵树,当时那赵家小子经常和你打架,你就把人吊在这棵树上。”
“这斜坡是祁山长带你们老放风筝的,我当时就在对面看着你们玩——”
“还有……”
每到一个地方,翠芽说的每一句话,才让乌姀对时间有了实感。
原来她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回忆。
翠芽突然顿住脚步,乌姀险些撞向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视线仰起头,乌姀才发现,她们站在一座曾经被烈火吞噬的废墟前。
祁愿走了,就再也没有人来重新修葺这座学堂了。
似乎祁愿的离开,也一并带走了不少人事物。
“记得吗?小时候你不听话,常常被叫家长,祁山长和我就在这谈论怎么教好你这个小坏丫头,你就站在那,才那么小小一只。”
“如今……”翠芽扭过头看乌姀,眼神中来着浓烈的眷恋,“你都长这么大了。”
乌姀不明所以,直觉冥冥中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翠芽自顾自说着,“你总是记不清路,每天都要我来接你回家,那时候的手还没我掌心大,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的。”
乌姀皱着眉头听她絮絮叨叨,也没打断她。
翠芽边回忆边笑着同她聊小时候的趣事,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她才不甘心地结束了话题。
临了一个轻得几不可闻的叹息,“回家吧,三丫。”
“好啊,我们回……”
翠芽打断了她,“回你自己的世界吧,三丫。”
脑袋里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清晰可闻,除此之外,乌姀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
风声止,蝉鸣听,鸟雀飞,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乌姀执拗地看着她。
乌姀什么都懂了。
她的眼底迅速漫上水雾,看不清眼前翠芽的面容,“所以你给我做了一整桌好吃的,你带我,你带我去集市,你什么吃的都给我买,你带我回来重走一趟……”
乌姀牙关轻轻打着颤,冷意迅速席卷她的身体,是数年来都没感受过的寒意,就像始终包裹着她的温暖一瞬间被抽离。
“就是因为你不要我了,对不对。”
“回家吧。”翠芽轻轻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回家吧,三丫,这里不是你真正的家。”
“如果这里的家都不属于我的话,那我就没有家了。”
乌姀极快速地往面上一抹,很好面子地试图掩盖她哭过的痕迹。
可翠芽还是看见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安慰。
但是她不可以。
“我们该回去了。”
“不要。”乌姀红着眼睛连连摇头。
没有人比她知道,翠芽口中的回去代表着什么。
“傻孩子,哭什么。”翠芽用粗糙的大掌往她的脸上随意地摸了一把,嫩生生的脸蛋被搓出一道红痕。
“我想过的,”乌姀忍着泪,抬眸看她,“我想过再也不出去,一辈子就和你待在这,容颜老去,不得永生,都没关系。”
“我的执念是修好内丹,当上剑道魁首,天下,可是如果这一切是要用你作为代价的话,我都可以不需要。”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也没那么想要证明给那些人看,我并不是什么事都做不好了。”
“你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你的优秀。”翠芽红着眼睛笑,“你可是我翠芽的女儿,谁敢看不起你。”
“我只知道,连你也不要我了。”乌姀垂下眼低低道,“我还以为我至少可以有个家了。”
所以她还是很不讨人喜欢是吗?
留不下山长,留不下好友,留不下娘亲。
翠芽一愣,突然转过身背对乌姀,擦了把眼泪,重新收拾好心情后才转过来,“你傻不傻。”
她认真地盯着乌姀,“三丫,回去吧。”
最后一次回她们的家。
然后,回她自己的家。
乌姀仿佛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翠芽叹了口气,主动上前牵起她的手,“娘再带你一次,这次你可要记好了回家的路,别迷路了。”
她牵着乌姀的手,像小时候从书院带她回家一样,一步步走得坚定。
乌姀时不时抹着眼泪,袖口都被源源不断的眼泪打湿,她想,她其实也没那么笨。
笨到几年连回家的路都记不得。
她只是很怀念那种被人在乎的感觉而已。
可是以后她又要一个人回家了。
翠芽一回到家,就要给乌姀做她最喜欢的鸡蛋面。
“你看好娘是怎么煮面的,记住每个步骤和比例,你就能给自己做面条吃了。”
翠芽从第一步细致地教她,乌姀也认真听着,只是有时候眼睛还不怎么听话,总会自己模糊一阵,她总要腾出手擦一擦。
“学会了吗?”
乌姀点点头。
“那就好,你先出去外面等着,娘盛出来就可以吃了。”
乌姀乖乖听话,拿上两人筷子端坐在椅子上等着吃饭。
很快,翠芽就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
和无数次一样,给她的是有蛋的,给自己的是没蛋的。
乌姀突然就想让她也吃有蛋的那碗,越过放在自己面前的碗,要去拿她的。
“不要。”翠芽慌忙打乱她的手,把两碗面分开,把其中一碗放了蛋的一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乌姀浑身一怔,像是一道雷从上而下劈醒了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用眼神追问翠芽。
“是今天你买的草药?”
翠芽找不到理由解释,只能咬牙点头承认。
即使已经猜到了,可真正获得肯定回答的那一瞬间,乌姀的鼻头,牙根以及心脏都带着密密麻麻又汹涌而至的酸楚。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乌姀深深不解,忍不住红着眼睛质问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连给自己加个蛋都不愿意吗?你可不可以对自己也好一点?”
到底要她怎么可以接受要失去她。
翠芽没说话,只是手足无措搓了搓手,对她露出笑,“吃吧,再陪娘吃一顿。”
这个问题放在每个母亲身上,大概都是无解的。
和她平时粗狂的吃面方式不同,今日的翠芽特别斯文,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她想多看看女儿。
乌姀其实能感觉到翠芽一直在看她。
但她连抬头看翠芽的勇气都没有,闷着头吃面,泪珠如同雨后屋檐凝成的水珠,不停往碗里掉。
“好吃吗?”翠芽问她。
乌姀没抬头,慌乱地点点头,往嘴里扒着面。
翠芽忍不住道,“慢点。”
乌姀的速度果真放慢。
“别再哭了。”翠芽摸了摸她的头。
“哭得娘心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