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道观里。
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熄灭。
这是韩曾的葬礼,因他生前信奉道教,最后姬明明选了在中京的一座皇家道观举行。
他生前,她曾说要带他来中京。然而一拖再拖,一直也没能实现。
其实,她喜欢中京,远胜于玉京。
中京没有她和先帝的爱恨情仇,也没有她和敌对者的血雨腥风。
中京很明净,就像韩曾一样。
黑暗中,宋妈妈有点慌。
“别怕。”姬明明安慰道:“你啊,在家的时候胆子就小,真不知道这么多年在宫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姬明明亲手点了烛火,一转身,就发现室内多了一人。
姬明明并不惊慌,与那人对视了片刻。
他面容清瘦,年轻道士打扮,有种潇洒世外的风致。
白天举行的法事中也有他,坐在前排的位置。
他令人深刻的地方就在,单独看,并不出色。一坐在人堆里,就令人无法忽视。
很显然,他能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是因为她和宋妈妈被包围了,留在外边的那些侍卫被尽数处理了。
道士向前走了几步,却不管姬明明他们,点燃了一炷香,插进香炉里。
姬明明一直很冷静,直到看到他这个动作,想也没想抓起那柱香扔在地上,香火落在手背上,完全不觉得痛。
道士笑了,“他有没有对太后说过,我是他平生唯一知己。我在蜀中的时候,和他同吃同住,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所以,我凭什么不能祭拜他?”
他语气一转,又是一笑,“不过,难得,这世上竟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人能教太后伤心。原来太后也是普通女子,伤了心以后,也就跟寻常妇人一样,要靠这些细枝末节来发泄情绪。”
宋妈妈大怒,正要呵斥,姬明明却做了一个阻止宋妈妈的手势。她坐了下来,“齐王对我说,韩曾是被熟人所害。那个熟人假装和他偶遇,然后受他邀请到他家中,趁他毫无防备杀了他,那个熟人,就是你这个‘平生唯一知己’吧?”
姬明明顿了一顿,又问:“他临死的时候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你的?”
道士自顾也拖了一张椅子,一身轻松地坐了下来。
宋妈妈想,太后所遇的凶险历次她都在身边,见过反贼,没见过这种反到无边的。
姬明明提到齐王的时候,道士就干笑了一声。等姬明明说完,道士又干笑了一声,仿佛哀其不争,又怒其不幸地说:“一枚快乐无忧又不明所以的棋子,临死前还能有什么样的表情。他,起初很惊讶,不敢信,后来想到被知交好友背叛,大概十分痛心……”
道士的声音越来越柔和,“他倒下的那一刻,我是一直看着他的,不管他是怎样的表情,怀疑我厌恶我憎恨我,我都没有回避,那一刻,我想陪着他。”
宋妈妈在一旁听着,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但她觉得瘆得慌。
这个道士年纪轻轻的,却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控制欲。
这是宋妈妈在别人身上从没看到过的。
那些手中握有权柄的人,先帝、太后、今上、姬荀骓都不是这样的人。
他陪着韩夫子?
但他可曾想过,韩夫子愿意那个相陪的人是他吗?
那道士又道:“而且我这个人,凡事都留有余地,更何况是对他。我并没有完全刺死他,那时他还有一口气。
如果他爬到大门口呼救,这条巷子虽然又深又冷僻,但或许有一线生机。
可他放弃了,他爬到他住的那间屋子,打开了后门,等于把自己送进了死胡同里。”
宋妈妈听了更觉得瘆得慌。
这叫给人留有余地?
微乎其微的一点生机,像俯视众生的施舍,又像睥睨而视的戏弄。
姬明明知道,那一刻,无论是惊讶还是痛心,对韩曾来说都不重要了。他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何要害他,他放弃了对它的探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坚持爬到青苔池,是想向她最后一次表达,纵然他失了约,不能再好好陪着她,但他,曾深深地爱着她。
“不管太后信不信,我当年和他是倾心相交,我从来没想过,韩夫子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关于韩曾,姬明明也想明白了。
韩曾能够来到她的身边,绝非偶然,而是有人推波助澜。
而这种推波助澜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就连韩曾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一则,他能来玉京,是因为写了那十二首诗,可那些诗歌是他自己主动写的。二则,她这个人,也是韩曾自己主动爱上的。当中,没有人授意,没有人安排,没有人指使。正因如此,他的爱热烈又真诚,才能深深打动她。也因如此,韩曾一死,也能深深摧毁她。
“但得知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之后,我又觉得妙不可言,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是啊。姬明明想,要怎样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人来,生是为她而生,亡是为她而亡,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这个人,相貌要好,才华要高。
可这样的人,虽然难找,但也不是找不到。
最重要的是一颗心。这颗心不仅不能充满虚情假意,反而要有一腔赤诚。
他要阅尽美人,却偏偏能在心里越过那些美人,把这样的一颗心,独独献给了她。
他要充满欲望,最后却为了能守在她身边,甘愿推翻从前的梦想,放弃心中所有渴望。
选中韩曾的人,穷尽一生都在绞尽脑汁的锻造他。
让他保有才华,又用偏他的才华,安排他的困境,安排他所有的得与失。
可怜的韩曾,他一定想不到,他在蜀中度过的岁月,他在蜀中的种种境遇,并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而是被人一手安排出来的。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他被人安排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遇见她,爱上她,最后用来伤害她,除掉她。
良久,姬明明才说出心底的那句话,“选中他的人就是他那个远房亲戚,蜀中节度使韩付吧,韩付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