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长乐门,姬荀骓是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回府的。
走到韩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想,纪间蕊的家,离长乐门近,可她偏偏赌气换了方向,奔着其他的宫门去了。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回的家;车夫有没有等到她;回到家里,脚会不会疼。
叫了小厮去她家看,小厮回来说,纪娘子已经到家了,姬荀骓这才放心。
纪间蕊是土生土长的玉京人,对玉京,其实比他熟得多。
经过花室的时候,看见高氏在里面,便走了进去。
高氏一眼就看到他红肿的手背,“大人的手受伤了?”
本来高氏不问,他差点忘了这事。她一问起来,他才想起来疼。
姬荀骓点了点头,“在宫里不小心烫到了,让医官送点药来。”
高氏连忙说:“我这里就有,医官前两天刚配好送来的,就可以治烫伤。”
她拿出一只盒子,里面有大小不等的药丸。
姬荀骓瞥了一眼,“这怎么用?”
高氏道:“先用手捂热,把表面一层蜡融化掉;再用手温把药捂热,揉搓一下,敷在手背上。”
姬荀骓:“……”
他的手一动就疼,还怎么把蜡融化一下,再捂捂热和搓一搓?
他皱着眉头,“还名医呢,怎么想的,搞这么麻烦。让他送点粉状或膏状的药来。”
韩王府用的那位医官,向来就重视仪式感,这已经算是最不麻烦的药了。
高氏征求他的意见,“那我来行吗,我给大人上药?”
姬荀骓想,他在纪间蕊面前说过了,她碰过的手,谁也不能碰,尤其是“他的高氏”。
如果他食言的话,晚上她一定会来梦里骂他。
“那就先把那些蜡融化了给我,我的手温比你高,能捂得更热一点。”
他这么说,高氏便这么做。
高氏从不越过本分行事。
蜡融化后,她把药丸递给姬荀骓,看到他手背上还有药粉的痕迹,“大人,这要不要擦掉?”
姬荀骓摇了摇头,给他敷药,真得是纪间蕊对他最好的时候了。
姬荀骓坐在躺椅上,接过药丸,勉为其难地搓了搓,问:“你在花室从来不用手套?”
他看到高氏的手上有好几道细小的口子,有的快好了,但有的是新伤。
他分了药给她,剩下的敷在自己手上,效果倒是不错。
高氏道:“戴着手套做事,总觉得碍事。”
“一边要忍着疼,一边还要搞这些仪式,也只有你能忍。药是好药,让医官把它改成粉状或膏状的,总之要简单好用。就跟他讲,是我说的。”
高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轻轻道:“也没有忍,这只是小事。”
“太后夸你牡丹种得好,让你进宫,顺便也教教明明堂的人怎么把那两盆花维护好。”
他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在太后的明明堂,不要动不动就下跪。她虽然是太后,但也是我的姑母,她不会为难你的,你也不用太怕她。如果真受了什么委屈,不要忍,回来告诉我。”
高氏低下头,心里很温暖,小声为自己辩解,“我只怕大人,其他人都不怕的。”
姬荀骓和高氏虽同在一所宅子的屋檐下,却很少见一面。
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高氏害羞的样子。
她侧着头,脸上浮起淡淡的粉晕,是真情实意的流淌,藏不住也装不出。
奇怪,高氏和纪间蕊的相貌气质明明完全不一样,但偶尔相似的地方,却相似得出奇。
那一瞬间,他有点迷糊,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纪间蕊还是高珍珠。
他瞥了一眼高氏的耳垂,她的耳环戴得好好的,而纪间蕊的,被它的主人无情地丢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所以,他面前的人,不可能是纪间蕊。
姬荀骓闭上眼,“我有点累,头胀得厉害,先躺在这里歇一歇。”
“好。”高氏道:“那我给大人揉一揉太阳穴。”
姬荀骓没再说话,高氏知道他的习惯,没说话,就是答应。
恍惚中,姬荀骓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在给他揉着头,手指的指腹轻轻地打着圈。
在牡丹的香气里,他渐渐分辨出一丝茉莉的花香,细且悠长。
他想起乌篷船上,纪间蕊用的茉莉香,和着荔枝酒,那种玉骨冰肌的意味,忍不住把手向后一探。
高氏以为他睡着了,完全没有防备,被他的力量一带,瞬间跌落他的怀抱。
他抚摸怀中人的脊背。
高氏躺在他怀里,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的手在她背上游走。
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背有点瘦弱,姬荀骓瞬间清醒。
他再也不会像她第一天入府那样心智昏聩了。
纪间蕊是纪间蕊,高珍珠是高珍珠。他们是两个人,尽管相似的地方有无尽的相似。
他怀里的人,是高珍珠。
最后的一支蜡烛也燃尽了,顾自熄灭。
黑暗中,姬荀骓轻轻拍她的背。
“我知道是你,没有弄错,不过今晚真得很难熬。
我试着找那件坠子,真得就找不到。就像某种宿命,无论怎么付出,就是得不到。
你就这样陪我待一会,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珍珠。”
一直听到姬荀骓唤她的名字,高氏才确认,这一次,他真得没弄错。
高氏靠在他胸前,安静地点了点头。
她不愿姬荀骓把她当成纪间蕊,不仅是因为她的自尊心,还因为她了解姬荀骓的心中所求,她不愿沉重地成为他的一件情感负担。
姬荀骓想起太后的话,太后说,高氏对他用情至深,他不敢再往深里想。
虽然并不想委屈高氏,但终究还是委屈了。
过不了多久,他会离开玉京,他们见面的机会只会更少。
时间会足够长,长到她忘了今晚。
就这样,两个人挤在一张躺椅上。
满室的牡丹花,一缕细细的茉莉香。
世间唯有这一缕,既是他姬荀骓的求而不得,也是他的温柔乡。
他终于沉沉睡去,没有梦,没有纪间蕊。没有她的笑声和眼泪,没有她唤他孟暗,没有她一惯的任性和决绝。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高氏已经不在了。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胸前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一缕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