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腊月二十四是小年。
独立琼楼顶端的黑影一动不动,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灯如豆,缓缓地飘来,灯后还是那个黑纱少女,只微弱的灯光将她露在外的一双眼睛照得幽幽深深。
“老祖宗,夜深寒中,您也需注意些身子骨啊!”
是个人,总是喜欢听好话的,这一点少女在十几年人生中早已领悟得透透的,哪怕如此可怕的老祖宗,父亲畏之如虎,还不是在她三两句甜言蜜语中露出笑颜。
可这次,老祖宗并未搭理她,只淡漠地瞟了她一眼,仿佛能洞悉她的灵魂深处。
黑纱少女单手抱臂,讪讪地自我解嘲道:“呵呵,这琼楼顶的夜里,似乎格外寒凉!”
老祖宗又扭头看楼下,看远方,可那些人间烟火早就与她无关了!冷么?多少年了,她早不知道冷是什么滋味,热又是什么感受了!
若耶宫里的冷宫,冷床冷帐,比这些更冷的是人心。那些从前匍匐在沈令仪脚下的宫奴们,让她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当她失魂落魄地被押赴冷宫的时候,这些从前对她百般讨好的奴才们就吝啬于给她半个善意的表情,眼中只有无尽的嘲弄、鄙夷、蔑视……
沈令仪傲然冷笑,这些人胆敢这样,都是料定她再无翻身之日了吗?身份被废,娘家被炒,她沈令仪从此注定在深渊沉沦?不,她还有两个儿子,她的大儿子是东宫太子!那个妖女的孩子还没影儿呢,这些人就如此鄙薄,料定她就完了,再也爬不起来?
那一天也是腊月二十四,冷宫里听不到爆竹声,却能闻到飘散在空气里的硫磺的味道。她凄然瑟缩在被褥里,即便如此,那透骨的寒意还是如影随形,冷得她似乎血液都冻结了。
该死的吴沛,如此无情!就是废了她的尊位,也该给她适度的生活物资,这样缺衣少食地折辱曾经的国母,他连起码的气度都丢失在美人的媚眼中了吗?
屋外,突有喧哗声起,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争吵,有看管她的宫监,有……那是博儿乳母的声音,她怎会来此?
沈令仪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甩掉褥子,惊惊惶惶地下地,赤着脚奔向房门。
“哗啦”一声打开门,她最先看到的就是柳氏哭红的眼睛。沈令仪突然就有些双腿发软,柳氏来此,是博儿出了什么事儿?!
“娘娘!”柳氏看到她,直直跪倒,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说,出了什么事儿?不是让你照顾好两位殿下的吗,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沈令仪已经有些站立不住了,但她勉力支撑着,用最严厉的声音质问柳氏。
当初,她选柳氏为太子乳母,也是花了些心思的。柳氏是烈王乳母的亲女,她们母女与烈王的母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选柳氏做乳母,就是希望烈王能多念及几分香火之情,多眷顾几分她的孩儿。
稳了稳心神,沈令仪沉声喝道:“说,可是小殿下又哭闹着找我了?”
听到这话,柳氏就直接“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嘴里不住说:“奴婢对不起娘娘,奴婢罪该万死!”
沈令仪都要急疯了,这个蠢妇,话也说不清楚,要她何用?再也忍不住,她遽然上前,揪住柳氏的衣襟,厉声问:“我的孩子们怎么了?你快说啊!”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越流越凶,柳氏悲切地喊:“太子他没了!”
有半晌,沈令仪的脑中一片轰鸣,她好像听懂了柳氏的话,又好像没有听懂柳氏的话,什么叫太子没了?!
之后,她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悠悠醒来,沈令仪依然孤零零躺在冷宫的床上,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唤个人给她口水喝,她实在是动不了了。
可想而知,细如蚊蚋的声音哪里能叫来什么人,那些狗东西,就是在她大声呼喊的时候都未必肯看她一眼。
突然,记忆开始在她的脑中复苏。柳氏似乎来了,她说什么来着?
沈令仪捶着脑袋,仔细回想,冷宫里的哭声却打断了她的思绪,是谁如此大胆,青天白日在宫廷放肆痛哭?
等等!沈令仪动作一滞。柳氏来过,她说——太子没了!
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着,沈令仪遽然坐了起来,接着她手脚发颤地趿上鞋子,跌跌撞撞地就向东宫冲去。
这一次,她相当的顺利,一路上居然没有人阻挠于她,她顺利地冲到了东宫。
东宫还是她熟悉的东宫,却死一般寂寥,只有两个年纪很小的太监在沉默着擦拭融春阁里的案几。
听到动静,两个小太监同时惊惶地回头,看到是沈令仪,似是大呼一口气的样子。接着,两人齐齐弃了抹布,连滚带爬地奔到她的腿边,涕泪横流地喊 着:“娘娘,您总算来了,殿下他临去的时候还死死地望着冷宫的方向流泪,真是太可怜了!”
沈令仪愠怒地一脚踢到一个小太监腿上,厉声道:“胡说什么呢,我的博儿呢,太子殿下呢,他是去前殿听学去了吗?”
两个小太监泪眼朦胧地对视,其中一个尖脸的就哭得更凶,沈令仪有印象,这是博儿最喜欢的小太监。
缓缓蹲下身子,以手撑地,这样才不至于栽倒,沈令仪紧盯着尖脸小太监,放缓声调问:“快告诉我,太子他没有事儿,他好好地在上课,对不对?”
望着曾经的国母希冀的眼神,尖脸小太监愣了几息,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太监边哭,边哽咽地诉说:“娘娘啊,殿下太可怜了……他见您被打入冷宫,心急如焚,一直在大王宫外苦苦哀求,求大王能饶恕您。他一跪就……就跪了两天,还淋了雨……后来大王派人强制将他送回东宫,当夜,太子殿下就起了高烧,后来病势越来越凶,最后……最后……他走之前,两眼一直看着门口,盼望见您最后一面……”
沈令仪的心在小太监的诉说中变得血肉模糊、千疮百孔,她如珠如宝的孩子没了?!就这样没了?!
“太子在哪里,快带我去看他,我绝不信我的孩儿就这样没有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吓得小太监连哭泣也忘了,他一抽一抽地,好半天才明白废后的意思,赶紧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带路。
“娘娘,要快,不然他们就要盖棺了!太子……在前殿!”
终于见到了,那个只有七岁,还是个小小的孩童,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副小小的棺材之中。
泪眼朦胧中,母子再相见,居然已是阴阳两隔!
滔天的愤怒,无边的痛心,让沈令仪痛不欲生,为什么,苍天待她为何如此残忍?
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牵着他心爱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男人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看到张夷光用一种淡漠而又怜悯的眼光看着她。张夷光这是在同情她吗?可她凭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她造成的吗?
对于破出冷宫的废后,吴沛并未多说什么,任由她一路追随着小太子的下葬仪程,冷眼地看着她形如槁木又异常执拗地见证小太子最终入土为安,最后,她又自己走回了冷宫,不发一言。
冷宫里,孤月高悬,沈令仪如同一匹孤狼般凝望着月亮,任由无边悲伤包裹。
“你恨吗?”
突然,一个声音问。
沈令仪茫然地转过视线,才看到自己屋里多了个黑衣人,但她并未作更多的表示,如今她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难道不恨?那个女人夺了本属于你的一切,还害死了你的孩儿,你难道不恨?”
黑衣人进一步蛊惑:“还有那个吴沛,无情无义,任由自己的太子这样没了,你就打算原谅他了?”
有光在沈令仪的眸中聚拢,旋即又散开,她跌坐腿上,茫茫然然地问:“我又能如何?”
“呵呵呵!”黑衣人笑,口气里是无尽的嘲弄:“你又能如何?你其实可以做很多——”黑衣人蹲下身子,继续诱哄道:“只要你肯与我合作,你终将拿到属于你的一切,如何?”
屋里的灯光并不明亮,但如此近的距离,足可以看得清彼此的面目。沈令仪却惊恐地发现,她面前的人,斗篷底下还是一片黑暗,更遑论五官形貌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很满意沈令仪既惊且怕的表情,黑衣人又“呵呵”笑起,他施施然起身,用傲慢的腔调道:“吴沛算个什么,只要你肯,你就可以将他踩在脚下,将南楚踩在脚下!”
别过脸,沈令仪挑衅地问:“我凭什么?我什么倚仗都没有了,我凭什么夺回我的一切,凭什么将吴沛踩在脚下?凭你吗?!”
面对挑衅,黑衣人再次得意地笑起来,他背负双手,一股无边的威压就喷薄而出,他道:“自然是可以凭我的!只要你肯归顺于我,我就可以帮你夺回一切!”
沈令仪半信半疑地打量了来人,无端出现在冷宫中,并未惊动任何人,口气大得不行,莫非真有通天本事?可看不到脸的人还是人吗,可以与之合作吗?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有什么可以被你图的?”沈令仪问到了点子上。
来人默了默,避重就轻地转换了话题:\"我只想帮你,而你并不需要付出太多,你何乐不为呢?”
说话间,来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子,里面盛着殷红的液体,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泽。
“这是什么?”沈令仪有些惧怕地问。
“你服下这瓶药,从此就能不惧寒暑,不老不死,有了这样两样,你还愁斗不过吴沛?”
不惧寒暑、不老不死?沈令仪半信半疑,这还是人吗?这哪里冒出来的人说的话有谱吗?
“呵呵,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无需多说,只提醒你,你还有很多选择吗?你别忘了,你可还有一个儿子需要你的保护,难道你打算也眼睁睁看着他幼年夭折?”
如一记重锤猛击在沈令仪的心头,的确,她还有伦儿,她已经痛失一个孩儿了,她不能再次失去另一个,决不能!
轻易打败一个女人的,就只能是她心心念念的孩子,沈令仪也不能例外。她咬紧唇瓣,眼中利芒一现,旋即她就劈手夺过琉璃瓶,打开塞子,“咕咕咚咚”地喝下了红色液体。只要能报仇,就是以身嗣魔又如何?!
“说吧,我不喜欢做糊涂买卖,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沈令仪镇定地看着眼前人,她笃定地问:“你一定也是对我有所求的吧!”
\"哈哈哈”
黑衣人得意狂笑,笑罢,他道:“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已经得到了一半,另外一半么……”
显然,来人的话沈令仪听不懂,但她能很快抓住话里的重点,挑眉问:“另一半是什么?”
黑衣人循循善诱道:“吴沛所侍的不过是他是南楚的王,如果他没有这南楚的江山了,他还凭什么欺辱你呢?”
沈令仪皱眉,她明白了,这人打的是南楚江山的主意,他莫非是北边派来的细作,那他跟那个女人不是一伙的?她马上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我就是来帮你的,并不是谁的同伙。”仿佛能洞穿人心,来人马上否定了沈令仪的猜想,他道:“再说,今时今日,你还犯得着管这江山是姓吴还是姓姬吗?”
他说得对啊,眼下,她的最大目的不就是先保全了她自己和小儿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地吗?
“你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轻叹一声,沈令仪放下了,管他呢,什么也没有她母子平安重要,哪怕江山倾覆!
“好,果然不愧是南楚第一夫人,有气魄!我就想知道南楚的财富和仙山的所在?”
果然?沈令仪倒抽了口凉气,这人果然所图者大!
世人都知道南楚富庶,但不知道南楚为什么这么富有。关于这个原因,她这个曾经的南楚王后自然是知道的。
当年开国义王吴广本是一介草民,后来却成了半壁江山的主人,这一切除了他本人的确是雄才伟略之主外,还赖于吴家掌握了一处取之不尽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