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泰十八年末,发生了一件震惊江南的大事。
腊月十五这一天,平西王世子萧长空带领府兵三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了天下第一暗杀组织——琼楼。
对此许多百姓是懵懂的,琼楼?它不就是当年南楚烈王为爱妃蔷薇夫人修葺的宫殿么,怎么又成了杀手组织?然,稍对政事吏治有所关注的人就知道,在大越的国土上,活跃着一个暗杀组织,它的名字也叫琼楼。不管你对谁心怀怨憎,只要你出得起相应酬金,琼楼就可以帮你解决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传言,琼楼里豢养了无数武力值堪称恐怖的杀手,除了做替人杀人泄愤的勾当,私底下还经营了无数腌臜行当,是个当之无愧的魔窟。
腊月十六日,荆州城墙下就贴出告示:兹有琼楼组织,盘踞蕲、荆两州交界之地,以卖凶杀人为业,兼具走私盐铁、拐带人口、逼良为娼等不法勾当,其行径之张狂、为祸之恶劣,实为江南之大患,帝国之藓疥。幸宁西王世子英明睿智、天纵奇才,奉上命出兵,一举剿灭此獠。琼楼上至魁首,下至走卒,具已伏法,再不具兴风作浪、为害民间之力。特此告示,以安四方。
荣安堂
谢老夫人眼神灼灼地盯着孙子仰着脖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可见这小子的确是又累又渴,否则他是不会如此不顾仪态的。
“可仔细查实了,确实是尽数伏诛了吗?”
到底是心急结果,将佛珠丢在一边,谢老夫人就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不待孙子回答,她又道:“琼楼很有些邪性的,你祖父、父亲对他们多有忌惮。这次你父亲为何又下定决心要剿灭琼楼了?那些江湖之人,凶狂狡诈,若不能一举剿灭,稍有漏网之鱼,必成大患!”
萧长空抿唇蹙眉,沉沉道:“势在必行、不得不行!”
张了张嘴,老夫人感到喉头干涩,声音也喑哑起来:“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吗?”
回望祖母,萧长空慎重点头,说:“父亲来信,西隆局势堪忧,他顶不了多久了。辎重粮草时断时续,兵士也多无法适应西北苦寒,战力大打折扣。长此以往,必败无疑!”
谢老夫人的眉拧得死紧,那毕竟是她唯一的子嗣,哪里会不心疼啊。沉思良久,老夫人幽幽问道:“你父亲还是打算按当初的计划行事?”
“是的!”
萧长空给出了肯定回答:“父亲说可能是正月里,祖母当有心里准备,届时务必保重身体,不需忧惧,一切父亲自有安排!”
“呵呵!”老夫人冷笑道:“我忧惧个啥,他既然主意已定,也不是我这个老母亲能左右的了。倒是你,你父亲那边事成,一切就要靠你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萧长空不答,反而走到祖母身后,用轻柔的力道,替她揉捏着肩背。
“祖母当知道,昊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屠尽姬氏皇族,是我最大的梦想。我是不会胆怯惧怕的。”
此刻,谢老夫人看不到孙子脸上的神情,但她知道孙子的脸必然是阴狠决绝的。想来真是可笑,她的儿子和孙子都以推翻大越为志,一个是为了情,一个是为了仇,但也许这些都是借口,萧家男人的血液中本就有执宰天下的执着吧。
琼楼灭了也好,与他们虚与委蛇,何异于与虎谋皮呢!不说别的,就是那个八稳同听雨,就掀了多少风雨,造了多少事端!
拍拍孙子的手,谢老夫人扭头,难得温和笑道:“你也累了,不需做这些,否则养了那么多的丫鬟当摆设吗?”
萧世子的动作并未就此停下来,他道:“是孙儿想借此亲近一下祖母,您就不要拒绝了。”
含笑点头,谢老夫人也不再多言,只默默享受这祖孙间难得的融洽时光。人人都认为她厌恶大崔氏,喜爱萧长海胜过身为世子的萧长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总想借此搅弄一番事端。
想着想着,老夫人眼神悠远起来。其实,三任儿媳妇她都不喜欢!大崔氏心眼多、权欲大,总想同她别苗头,从争取儿子的关注到府中大小事物的裁决,大崔氏都想力压她这个婆母一头,好在大崔氏还算知道孝悌大于天,不敢过于放肆;二任儿媳妇,她最厌恶。倒不是这个儿媳妇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只因为这位儿媳美得太过而已。二任儿媳仅凭这份美貌,轻易就能动摇很多东西,改变很多东西,令父不为父,子不为子,就是二任儿媳的原罪;小崔氏么,她提都不想提,那就是一个废物!
至于孙子辈吗,都是她儿子的骨肉,她自然是爱聪颖、上进而又相貌堂堂的嫡孙。只因为对这个孙子期望很高,反而失了些该有的亲切,倒叫旁人误以为她更爱重庶孙,真是可笑!
谢老夫人想着心事,萧长空内心也不平静,好在他善于隐藏,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祖母,这次突击,虽然重创了琼楼,但并未擒获其魁首!就是四大鬼奴之一的鬼童也逃了……”
“什么!!”谢老夫人大惊失色,惶恐道:“那就麻烦了,那个沈楼主据说有惊天之能,若是来寻仇,就不好办了!你带了三千人去,怎会让她跑了?”
萧长空亦停了动作,迟疑道:“是啊,名义上三千人,事实上远远不止,且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凭她有三头六臂,能力惊天,被这么多人合围哪里还有生路?但她似乎是提前得到信息,匆忙间逃走了,所以来不及带走她的得力干将。”
萧世子又握掌为拳,不轻不重地替祖母捶着肩背,他试探着问:“我家从祖父起就和琼楼有来往?”
似是极不愿提起这些旧事,谢老夫人用手捏了捏眉心,好半晌才道:“的确,说起来,琼楼还是帮过我们家的,但他们也从我们家得到了不少好处……”
孙子提及萧家与琼楼的来往,一下子就唤回了谢老夫人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她曾亲眼目睹,她的夫君萧俊臣为琼楼那个老妖婆奉上小儿心肝和少女心血。那种血腥恐怖的场面令她毛骨悚然、毕生难忘。
彼时,她发觉他她的夫君那段时间行踪诡秘,很是冷落于她,她怀疑是不是夫君在外面金屋藏娇了,所以才对她这样冷淡。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十五的晚上,夜很深了,他们都就寝了好久了,林深重还请求面见。
主仆二人在门口嘀咕半天,谢老夫人就留了个心眼,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
林深重说:“……她很生气,奴才安抚不了了!”
萧俊臣说:“现在没有合适的……她待如何?我还能给她凭空变出来不成?”
谢老夫人越听越心惊,他们提到的“她”,难道真的是萧俊臣别有所爱了,现在那个女人在闹别扭,林深重安抚不住了,只有深夜求见萧俊臣?
后来,萧俊臣似乎是被逼急了,就抚着林深重的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半天。
就听到林深重失声痛哭道:“不不不,求家主怜惜,他还那么小,您发发慈悲,饶了他吧!”
“你也知道,现在她都发疯了,没有理智了,若是再不满足她,只怕满府的人都活不成了!”这冷硬的声音是萧俊臣的。
“深重,我但凡有别的法子,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你放心,我会补偿你的。”
这话头,谢老夫人越听越迷糊,这时候,萧俊臣去而复返,查看她睡着没有,她就闭着眼,假装不曾醒过的样子。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萧俊臣又起身查看她的状态,她自然是继续装睡。可能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她又是他的妻子,萧俊臣倒没有十分防备她,草草查看一下,确认她睡着了,萧俊臣就蹑手蹑脚出了寝房。
她悄眯眯跟在萧俊臣身后,就看到了那令她毕生难忘的场景。
在萧家的地牢里,林深重被几个大汉按着,还在不住地痛苦哀嚎,他向萧俊臣哀求着:“家主,求您放过他吧……吃我的行吗,奴才甘愿奉上自己的……求您放过浅儿。”
萧俊臣对忠心奴才的哀求无动于衷,他身边站了个全身站在黑斗篷里的人。萧俊臣彬彬有礼地对那人作着请的姿势。
谢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地上躺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萧俊臣说:“沈楼主,这次是我疏忽,未曾及时寻得您要的‘血食’……好在我府里恰好还能凑出这么两个,您请——”
惶恐地闭了闭眼,谢老夫人口中急速地念念有词。
后来的事就是她毕生的梦魇,她不愿再去回忆。第二天,府里突然就传出起了瘟疫,家主的长随林深重的儿子和后院养马的陈富贵的二丫头都染病了死了,为了不传染给他人,萧家主萧俊臣做主火化了二人尸身。
再也不想回忆这件事了!谢老夫人果断按住孙子的手,将他拉到身前,示意他在身边坐下。仔细审视孙子眉眼,老夫人关切问道:“你为何突然问这些,可是有何难决之事?”
三天前,萧长空收到了父亲的密信。父亲命他提点军马,火速剿灭琼楼组织,并随信附上琼楼秘密据点的详细资料。至此,萧长空才确信原来八稳说的都是真的,琼楼同萧家根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关系,难怪八稳能如此有恃无恐。
“昊明,你很介意萧家与琼楼曾经有染这样的事实吗?”老夫人挪了挪身子,倾向孙子,低声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也不需祖母多说,你当知道,最腐朽、肮脏的淤泥里,往往开出最美的花,这世间很多事……都是不得已吧。”
沉默点头,萧长空望定祖母,说:“是祖父同父亲的努力,才有了萧家的今天,昊明怎会不知好歹,置喙先辈行事,我只是……”
突击行动应该还是成功的,除了魁首等个别人,琼楼大多数的不法之徒均已落网。然而,审讯的时候,萧长空却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有崔家百花宴上鬼里鬼气的书生,有凌云渡不似活人却凶悍无比的杀手,据说他们还有个身段妖娆、脸如纸人的同伙已经死在了河阴,还有个会缩骨功的鬼童子不知所终……
这些人不就是一路追杀他妻子的人吗?萧长空没有想到,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居然曾经是萧家的合作伙伴。那么,琼楼是不是在帮萧家做的这事,这一切的幕后会不会是他父亲指使?而祖母又到底知不知情?
反复思量,考虑到很多大事即将发生,自己不能不知道父亲真正的想法,萧长空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虑:“祖母,我娶李氏,是父亲一再要求的,他说李氏命格贵重,出身也好,是不错的宗妇人选。可为何琼楼一再派人追杀李氏,这——”他顿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问:“这不会是父亲或是祖母的意思吧?”
谢老夫人瞳孔收缩,骇然道:“琼楼一再追杀月儿?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
萧长空的心这才稍许放松,急切问:“这么说,这并不是父亲或是祖母的意思?”
孙子紧张的神情并未逃脱老夫人的利眼,她内心一笑:这小子原比他以为的要在乎月儿,只是还未发觉而已。
面上,老夫人则正色道:“聘李氏为宗妇,是我跟你父亲一起商定的,原就是希望她的命格与出身能助你早成大事。我们又如何会暗地里命琼楼刺杀于她?!不过,你有疑惑也不奇怪,月儿不过一闺中少女,少与人结怨,被琼楼一再追杀,的确奇怪!而且,一般人也没有这个能力,能请动琼楼一再行动,这件事儿你要好好查查了!”
不是父亲和祖母要杀月儿,那这天下,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再三驱动琼楼?莫非是文皇后?不对,河阴的那次刺杀发生时,月儿天命贵女的流言还未曾传开,那时候文皇后应该不至于针对月儿,且她是一国之母,有的是人供她驱使,又哪里需要巴巴地取用琼楼这样臭名昭着的黑道组织。这件事,的确要好好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