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州旧俗,清晨舅兄接了新婚夫妇回门。中午,女方设宴款待新婚夫妇。半下晌,新婚夫妇告辞女家,一同回到夫家。若是远路女婿,一切也可便宜行事。
因荆、蕲两州路远,李家的回门宴自是设在晚间的。
宾主分男女两席而坐,因有未出阁的姑娘,就在厅堂中间设了屏风。
屏风也就是象征性的设了两扇,只摆在几位未出阁的小姐前面。活泼的李瑰婳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轻微挪动身体,力求能看得更清楚对面的新姐夫。
东府女儿都是庶出,沈夫人并不怎么拘着她们,反把她们都养得活泼而娇憨。
李瑰婳在姐妹间行末,座次正好与瑰月挨着。
“月姐姐,姐夫真是天人之姿!”
拉着瑰月的袖子,李瑰婳兴奋地说。
顺着瑰婳抬眸斜眺的方向,瑰月正好可以看到,萧长空与东府那几位无甚才德的庶堂兄也能相谈甚欢。
萧世子本就风仪无双,再刻意讨好在座的各位舅兄,自然使得李家几位在家的少爷都如沐春风、沾沾自喜。
李瑰月眼神就悠远了些,口里敷衍道:“待姐姐将来为妹妹寻摸位更出色的郎君如何?”
隔了一个位子的李瑰云伸长脖子,拿手挡着嘴,小声抢着打趣:“婳儿莫信她胡诌!这世间,哪里还能有比萧世子更出色的郎君。月妹妹,你是怕我们妒忌你,灌你酒么?”
没有比萧长空更出色的郎君吗?
不知道为什么,瑰月脑中就出现了美人哥哥、墨玄他们的身影。其实这世间何其大,好男儿又何其多,姐妹们只囿于李家这一块天地里,就以为世间再没有比萧长空好的男人了。实在是阅历决定了个人的见识!
东府姐妹们可不管瑰月内心想什么,一起闹哄着要瑰月多喝几杯酒,瑰月毫不推脱,来者不拒。
女儿家用的虽都是精巧的小金杯,然而一圈下来,瑰月亦有几分醺意。
宴后,女眷们去后堂叙话,李仲夏难得严肃地遣退了他那几个还想与萧世子彻夜长谈的儿子,引萧长空去了他的书房。
侍女奉上香茗,不待吩咐就翩翩退去。
萧长空眸色一闪,随即不动声色地问:“大伯父,我岳父他在洞庭湖到底怎么个状况?以岳父之勇,这匪也不需要剿这么长时间吧?”
李仲夏捋须,眼含笑意,这个侄女婿的确是人中龙凤,人情练达又敏锐聪慧。
“昊明,说起这洞庭湖水匪,你知道多少?”
萧长空凝眉,将脑中关于洞庭湖水匪的信息略作整理,就侃侃而谈。
“洞庭水匪,由来已久,大越建国以来就有。最猖狂时当属先帝时期,后被当时的虎威将军率部剿灭。本朝,在十几年前亦曾死灰复燃过一次,同样是被虎威将军,也就是被我岳父大人剿灭的。”
眼神灼灼地看着李仲夏,萧长空脸上含笑,口中却谦逊道:“昊明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李仲夏也眯眼笑着,萧世子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这点他心知肚明。
“昊明,咱们现下是姻亲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洞庭水匪,说实在话,和我们李家渊源颇深!”
萧长空挑眉,他早就听过一些传言,说李家的虎威军就是一伙水匪起家的。李仲夏此刻提起,莫非打算向他坦露秘辛了吗?那么,接着是不是对他有所求呢?
他不动声色,静待李仲夏继续。
“我的母亲,闺名杨洋喜。”
说到此,李刺史脸上的神情颇不自然,只为自己母亲有这样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好在萧世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听到这样的名字仍能保持面不改色。这使李刺史想起李琅、李琪这些熊孩子们听到祖母名讳时,不是喷了茶,就是喷了饭的场景。唉,李家家教看来远不如萧家!
嘿,想远了!
清咳一声,李刺史拉回话题:“我母亲的名字很多人不知道,但说起杨贤这个名字,昊明或许听过。”
饶是萧世子定力惊人,此时也有些色变。杨贤?难道就是先帝时期,猖獗洞庭湖一带水匪的头目?
双目炯炯,甚至仍有些笑意,李刺史毫不避讳地点头道:“不错,就是那个杨贤,他是我的外祖父!”
“什么?”
萧世子终于大惊失色了。
至此,李刺史的内心方有些小得意:臭小子,你终于也有绷不住的时候了,呵呵呵!
按按手,李仲夏阻止了欲起身发问的萧长空,示意萧世子听他讲。
“我母亲是我外祖父的独女,可我母亲不喜欢烧杀抢掠的水匪生活,反而更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为此,父女二人常常争吵不休,我母亲仗着是外祖父唯一血脉,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外祖父年事已高,逐渐弹压不住一众穷凶极恶的水匪,就找我母亲深谈了一次。他严重警告我母亲,如果她不能快速镇住这群匪类,她自己性命难保不说,群龙无首的洞庭湖水匪会成为整个江南的祸患!”
大约是席间酒喝多了,有些渴,李仲夏端起茶盏,还不忘客气地冲萧长空做了个请的手势,才慢悠悠呷了一口茶。
“我母亲其实颇有些侠义之心,虽不喜欢做水匪,却深知十几万人的水匪放任不管,的确祸患无穷的道理。没办法,她就接下了这个大当家的担子。”
“后来,我母亲用铁腕手段,震慑了群雄,坐稳了大当家的位子。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逐步解散一些兄弟,让他们回乡正经务农。”
说到此,李刺史放了茶盏,认真地对萧长空说:“人们对水匪总是谈之色变,其实水匪,也不是天生的匪徒。他们也是出于各种原因,比如赋税繁重、天灾人祸,或是官府腐败、官逼民反……总之,他们也曾是普通百姓,只因走投无路,才会铤而走险,另辟蹊径以谋生。当然这是条靠劫掠他人、不劳而获的不义之路。我母亲放匪从良的举措施行得很艰难,有些回乡的兄弟后来在别的地方又重新做回了水匪或是路匪,我母亲很生气,就去走访原因。”
李刺史的眼中充满了追忆。李家在蕲州的这块基业,其实都是他的父母先怀悲天悯人之心,后来人心换人心得来的。当然,这是个冗长的故事。
“蕲州的西灵山就是当时一个小头目的聚扎地。我母亲破入山门质问他们为什么言而无信、重操旧业。他们就诉苦说实在是官府太黑暗,欺诈小民太过,他们没有办法,才重操旧业的。经过一番调查,我母亲发现这些人的确没有说谎。小头目还认我母亲这个大当家,请求她留下帮忙解决困难,他们保证再不行那打商劫客之道。”
萧长空抿了抿唇,忍不住就问:“所以祖母从洞庭湖跑到西灵山,是为了劝水匪从良的?”
李刺史很满意萧世子肯称呼他母亲为祖母的主动劲儿,很好,这说明萧世子还是想交好蕲州的,后面的话也就好张口了。
“的确是这样的。我母亲当时就想替西灵山的水匪解决了当地的一个大贪官再回洞庭湖。恰此时,我父亲背着我的祖母从西宁一路南下,流落到了蕲州。”
后面的事儿,萧长空都知道,这得感谢殷浩泽。当时他好奇心太盛,一个劲儿追问玉楼先生讲的故事,月儿招架不住他,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这段往事。
总之是个美女爱英雄,英雄也爱美女,后来英雄美女一起除暴安良的故事。
后面的事儿李刺史正寻思不好对一个晚辈讲,萧长空知趣地暗示李刺史他已知道些许内情了。
如此甚好,李刺史长叹一声,接着讲后面的事:“我母亲在我父亲的鼓励下,痛下决心,用君山上几代水匪积累的倾天财富遣散了洞庭湖水匪。我父母当时毕竟太年轻了,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以为钱一分,大家都有钱就会安心度日了。自此我母亲就留在蕲州侍奉我生病的祖母,让我父亲赴帝都镐京赶考。”
言及此,李刺史茶盏已空,萧长空忙殷勤地替他续茶。
李刺史很满意:这侄女婿很上道啊!回头得跟夫人说说,我们家那几个丫头找夫婿,不求能有萧世子的绝世容颜和高贵身份,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起码得有萧世子这伶俐劲儿。老丈人看了心里也能舒坦些,嘿嘿嘿!
萧世子心里也笑,看来月儿这爱走神想心思的小毛病,许是老李家祖上传下来的?
“后来吧,我父亲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内阁首辅,他就接了我祖母、母亲去镐京团聚。这一去就是经年,直到我祖母故去,我父亲向先帝请辞,扶我祖母灵柩回蕲州安葬。”
李刺史的脸上现出痛心的神色:“也是这次回乡,我父母才发现,当年的洞庭湖水匪并没有完全解散,反而继续盘踞在洞庭湖上,危害沿岸百姓,且种种劣迹更甚从前。”
李阁老本来打算孝期一满,再重返朝堂。他丁忧回乡后了解到荆、蕲、湘几州百姓深受洞庭水寇的祸害,深愧当年书生意气,简单了事,给江南百姓留下了这样的祸患。李夫人杨氏更是愧悔难当,誓要荡平洞庭水寇。
幸喜杨氏夫人还留有一些财产,她不惜千金散尽,招募勇义青壮,勤加训练,为攻打君山做准备。
李阁老也具折先帝,言说水匪祸患之重,先帝便夺情命李阁老为蕲州刺史,除主理蕲州军政外,专司剿灭洞庭湖水匪事宜。
“有了朝廷的支持,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加上我娘亲自训练水军,昌平十三年的夏季,朝廷军一鼓作气,歼灭了洞庭湖水匪,并且缴获了无数的金银珠宝、战舰军械和粮草辎重。”
李刺史对父辈的功业显然与有荣焉,他白胖的脸上光彩焕发、眉目鲜活:“这一役,李家立下大功,先帝龙颜大悦,准李家永牧蕲州并世袭大越水军首领虎威将军一职。当时,虎威军收编了一些尚有良知的水寇,这才有了虎威军本是水匪的传言。”
坐在原地,李仲夏伸了伸因久坐而有点麻木的胖腿,大约是又想到了当前的困境,笑容又变成苦涩:“当然,先帝也是有条件的,江南若再有人靠水作乱,李家责无旁贷,必须前去剿灭。”
“唉,原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先帝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可这次重聚君山的水匪着实难缠!”
对话进行到此,李仲夏反停了话头,他微垂头,掩去纷乱的思绪。
弟弟深陷洞庭,一时难决胜负;最头疼的是他这个蕲州刺史,不得不兼顾虎威军的后勤补给,还要征调西隆守军的粮草。蕲州地域在诸州中算是小的,只因他们兄弟勤勉经营才算富庶。即便如此,只蕲州小小一州也经不起两支军队的消耗啊。他殚精竭虑、苦苦维持,却也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也曾想过向他州求助。思之再三,还是作罢。自承光帝起,各州就开始各有心思,颇有拥兵自重的态势。这江南的匪患能这样炽烈,与朝廷早无法制衡地方,各方势力各自为政也是有关系的。这些人连朝廷下达的西隆军粮草指标,都能爱搭不理,更遑论其他!
“大人啊,某有一策,管教您解了洞庭之困。李家亦不必再艰难支撑了。”
幸喜,有个叫鱼四的人自荐为谋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可向萧家求助!
“李大人,若是李家支撑不下去,他萧家亦得不了好。反之,洞庭湖危机解除,对萧家却是好处良多。故此,只要您提出来,他们必定会答应!”
李仲夏借着喝茶,再觑了一眼侄女婿。萧世子一脸平静,静待他的下文。
李刺史还是满腹疑虑,萧家是什么时候拥有了这样厉害的一支军队的?他更疑惑的是,连李家情报网都一无所察的事,那个鱼四又是如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