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脂道中,谭义明背着自己父亲一路潜行。
“明儿,你到底要干什么,这里可是族里的禁地?”
谭东凯一路之上,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句话,谭义明只是不理。
等到儿子进入灵脂道,他心里一个秃噜。
儿子该不会为了自己残废的双腿,来取这里的冥灵水吧?
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当然,这位在这次黄沙族之战中双腿受了重创的刀堂战士,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杀了自己的亲娘。
谭义明背着谭东凯,一路向下。
“砰!”
因为速度过快,谭义明直接撞在前面的空气上。
这一下,撞的谭义明脑瓜子嗡嗡的,鼻血瞬间流了下来。
他背着谭东凯退了两步。
眼前,空旷的通道,隐约出现一层涟漪一般的波动。
“儿子,这里有阵法,我们进不去的?”
谭东凯对谭义明说道。
谭义明将他爹从背上放下来。他环顾一周,发现右边全是一个一个大洞。
恶臭之味正从那几个大洞不断喷出。
到地方了!
他现在满脸是血,听到父亲的话,不但没有沮丧,反而十分兴奋的说道。
“这里,这里就是阵法所在了,阵法在,肯定有冥灵水!”
谭东凯苦笑一声。
“儿子,你是不是傻了,有这个阵法,咱们根本进不去,就算有冥灵水,我们也拿不到啊!”
“这样子,背着我上去,我找找族长,说些……”
谭东凯忽然觉得不对了,谭义明推着他的身体,直到彻底推不动。
他的后背靠的实实在在,就是看不见的阵法结界。
谭东凯看着眼前的儿子,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义明退了几步,顺便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
这里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这样一抹,脸上更难看了。
“爹,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谭义明远远跪下来,给谭东凯郑重磕了三个头。
咚咚有声,额头都出血了。
“爹!”
他眼泪横流。
哭了一会,他脸皮一阵抖动,忽然拔出身后的黑刀,唰的一下,半截黑刀插进了旁边的墙壁。
谭东凯看着儿子,泪水已经湿了眼眶。
自己这个儿子,很有天分,早早就练成了齐眉山三十六路物华天隐。他知道儿子有抱负,上次出山之前,儿子曾经骄傲的告诉他,他白眉山的刀法,已经学会了四招!
如此下去,不论怎么看,儿子都会比自己成功!
身在此地,加上下肢不能动弹。
谭东凯心中的伤感一过而逝。
他的眼角带着泪花,脸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结局是什么?
他不在乎了!
到了此刻,他心里反而全是亏欠。
自己的儿子啊,自己关注的太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一刻,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时不我待,没有多少时间了。
“儿子,走好自己的路!”
说完这话,谭东凯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他怕自己的儿子,在最后一步,看到自己的眼睛,下不去手。
谭义明的声音响起。
“出来吧,你要求的一切,我做到了!”
插在墙壁上的黑刀抖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从黑刀上跳了出来。
黑影全身都是虚无,在这个本来阴暗的通道中,看着就像一个独立的人影。
它站在那里摇晃了一下身躯,似乎不太适应现在情况。
过了一会,该是头颅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洞。
“你做的不错,不过,想要血祭的话,必须我们合作!”
黑影飘到他的身后,和他一样跪了下去。
谭义明抬起头,他的双目中,绿光闪烁。
他站起身,走到谭东凯身边,双掌合击。
“啪!”
谭东凯的脑袋炸开,红的,白的,飞溅起来,他的身后,显现玻璃一般的结界。
上面有许多细细的纹路。
谭义明抽刀在手,刷刷刷!
黑刀刀尖砍在缝隙之上,一刀接着一刀,一刀接着一刀!
一个一人高的空洞出现。
他推开父亲的身体,跳了进来。
噼里啪啦。
结界开始一片一片掉落。
谭义明回头看了一眼,他满眼绿光,咬牙切齿。
“轰隆!”整个地面抖动了一下,本来已经崩碎的阵法,忽然一阵闪烁,在阵基的作用下,阵法再次成形。
谭义明从怀里取出厚实纱巾,围在口鼻处,继续向前。
所谓灵脂道,其实是密凌族运输猎狐鸟便便的通道。刚才那边的几个大洞,就是大家投放大便的地方。
猎狐鸟不是俗世凡鸟,这种鸟体内有两个胃囊,平常一个胃囊消化,另一个胃囊集聚肠道气体,必要之时,随同刀客一起迎战喷火。
正因为如此,猎狐鸟饭量巨大,便便超多。
各山头收到便便,先将它干燥,最后统一运来处理。
即使这样,这个灵脂道依旧就像一个化工厂,臭味常年,许多身体不行的人,走到刚才的地方,已经被臭晕了。
一路向下。
通道渐渐变得窄小。
淙淙流水声若隐若现。
通道不像通道,好像一处光怪陆离的洞穴。
一道黑影从谭义明身上飘出,它在前面漂浮飞行。
“跟着我……”
“不要动刀,不要用火……”
声音飘渺,带着颤音,拖着尾巴。
谭义明双眼中,绿色在瞳孔中闪闪发光,他紧紧跟在它的身后。
六天前。
与黄沙族一场大战,密凌族胜利!
谭义明当时和其他少年一起,在广场迎接凯旋的族人。
有人欢欢喜喜,有人悲痛欲绝!
谭义明呆住了。
当一位族叔抱着父亲谭东凯站在他的面前,他惊慌茫然,不知所措。
他接过了他的父亲,背着他回家。
不知道多少年前,密凌族的孩子,从小时候,便被分成两种。
一种,有刀客的天赋。
族里提供一切,供养他们,让他们成为强大的刀客,保护族里一切。
另一种,没有刀客的天赋。
他们会做杂役,做生意,总之,族里会找到你的长处,安排你为族人打工。
那一段岁月,刀客们日子很好。
生有供养,死有供奉。
很快,宋国完全控制了云州,在它们的干预下,密凌族与黄沙族的冲突,在慢慢变少。
刀客再不那么重要……
谭东凯和谭义明,两个人都有练刀的天赋。
如果放在刀客纵横的那几年,他们家的生活,肯定是最好的生活。
可惜,他们在这个时代。
刀客的生活,刀堂能够提供。
然而,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刀客便没有任何的,其他的收入。
以前没有谭义明的时候,谭东凯养活自己老婆,已经够呛了。
还好,这位周家的女子,带过来一部分嫁妆。
嫁妆吃光喝净,有了谭义明。
谭东凯开始借钱。
谭义明到了六岁。
刀堂验血。
他有练刀的天赋。
六岁到十二岁,谭义明是家里的摇钱树,因为,只要进了刀堂,六岁与十六岁,待遇是一样的。
刀堂管饭,一月一钱银子补贴。
很快谭义明到了十三岁。
这十三年时间,谭东凯总共出过两次任务,最多一次酬劳二两银子。
谭家再次陷入入不敷出的尴尬境界,谭东凯始终在借钱与还钱之间周旋。
直到这一次,付将军送来将要大战的消息。
密凌族因为这,差点发生分裂。
刀客们沉寂太久,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自己发财的机会……
他们的积极,踊跃,简直比密凌族和黄沙族对打还积极……
谁也不会想到是这个结果!
朝廷一共拨出来一万两白银。
大家打了鸡血一般冲出去,死伤惨重,还没有抢到东西。
最主要是没有抢到东西!!!
抢了一堆死蜈蚣回来,只能当猎狐鸟的食物。
付出与收获完全不成正比。
主帅柳熊哐里哐啷进了地牢。
主帅无能累死众军。
谭东凯父子直接给整死了。
六条蜈蚣卖出去,不够谭东凯还账,最主要的是,谭东凯现在残疾,只能享受族里低保。
一个和谭义明两情相悦的周家姑娘直接再见吧朋友,就此和谭义明分手!
老娘回娘家借钱,钱没借到,被自己弟媳一顿羞辱,呕气回家。
人生不如意,几乎全部落在谭义明的头上。
指望不上老爹,谭义明厚着脸皮,找叔叔伯伯借钱。
其他人还好,知道他们暂时还不了,给点东西或者一两银子就算过去了。
谭得来不一样,他结婚的时候拿过谭东凯十两银子。
谭义明上门,他答应归还十两银子。
话说出来,真正谈钱的时候,就让谭义明默默等待!
谭义明昨天饿了一天。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这几天过的一直很苦。
父亲残疾回来,带回了他的黑刀,等他百年以后,黑刀要归还刀堂。
他的刀破了一个缺口。
谭义明拿着父亲的刀,本来想去修补一下,鬼使神差的,他舞动了一番。
心思变了!
他感觉这把刀,比自己刀要强。
似乎,心底有一个声音,它还会变的更强!
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昨天晚上,他斩下谭得来的头颅。
这一刻,他心情畅快,觉得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
鲜血从谭得来脖子往外喷涌,扑扑作响。
他第一次杀人。
在黑刀斩出的时候,他退了一步,尸体喷血,摔倒,没有一滴鲜血溅在他的身上。
没有紧张,没有激动。
他的心底响起一个声音。
“不错,还想变得更强吗?”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你也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吗?”
谭义明欣然接受黑刀的建议,理所应当取了谭得来的钱包。
自己饱饱吃了一顿,回家。
他的母亲一直在啰嗦,啰嗦。
“明儿,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明儿,你爹完了,这样拖累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明儿……”
谭义明走到正在洗衣的母亲身后,挥刀斩落。
母亲的头掉进水盆,染红了衣服,染红了泡沫。
“娘,世界这么残酷,你又这么辛苦,以后,不用了!”
他面无表情的说道。
黑刀一直在和他对话。
“看,这就是有刀的感觉!”
“看,这样,可以斩断所有的烦恼!”
“看,你现在没有拖累了!”
“你还想变得更强吗?”
“一起合作吧!”
“我是黑刀,我知道这里的一切!”
于是,他心安理得的睡了一会,吃饭,洗澡。
背着父亲出发。
黑刀告诉他,要想变得更强,必须找到冥灵水,必须背着他爹,用谭东凯的鲜血,打开灵脂道的封印。
不要有疑虑,不要害怕,刀会斩断一切!
冥灵水就在那里?你以为,族里会给你?
想要,必须举起手里的刀,将不想给的人砍到,将阻挡的人砍到。
你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一个小小的水潭,一缕一缕绿色的蒸汽,缓缓飘起,很快,蒸汽湮没在空气之中。
谭义明一路跑下来。
刚开始,即使围着黑布,也阻挡不住令人作呕的臭味。
现在,鼻子麻痹了。
“跳下去,跳下去!”
那个声音又来了。
“跳下去,跳下去!”
谭义明看着眼前绿水,他摘掉蒙着嘴巴的黑布,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
他跳了下去。
水,并不冰冷。
温温的,好像族里的温泉。他将黑刀插在自己身边。
我只有你了!
他下意识的说出来。
哗啦啦,哗啦啦!
这似乎是黑刀对他的回答。
整个池子的绿水旋转起来。
有什么东西,微微触碰谭义明的肌肤,微微有些痒。
接着,有什么东西猛然咬了他一口,鲜血冒出来,绿水瞬间变红。
“啊——”
谭义明放声痛呼!
锥心刺骨的疼痛,他一边歇斯底里的惨叫,一边咬牙切齿的问道。
“什么?水里有什么?”
黑刀没有回答他。
一条一条白色的细线,在水中攻击他的皮肤。
谭义明转身,想要爬出水潭。
他伸出胳膊。
胳膊已经全部变成了白色。
密密麻麻的白线挂满了他的胳膊。
“啊!”
“啊……”
白色的细线顺着胳膊,顺着胸膛,顺着脊背,一层一层爬上来,直接钻进了他的嘴巴……
他没有爬上来。
他也喊不出来。
白线钻进他的鼻子,耳朵,眼睛……
他的身体,慢慢沉入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