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的话音落了,许苑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沉默以对。
杨锐有些遗憾的摊摊手,“……据我所知,你之前做过催眠治疗,按理来说应该忘记了很多事。但现在看来,你好像也没忘记。”
许苑抬眸看他。
她用自杀换这样一个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哪怕面对的是杨锐,她也想从他口中获取有用信息。
可杨锐是什么人?哪里能轻易从他口中套取东西。
“许老师总是爱不理人,这一点倒和行臻很像。”杨锐没来由的感叹一句。
半晌,许苑说:“是做了催眠治疗,但我记得一些事情。”
杨锐笑笑,显然早猜到了。
他思忖片刻,说:“记得一些事情……那你记得六年前,七月二十五号那天的事吗?”
许苑没否认,“记得。”
杨锐目光停顿,带了几分诧异,随和道:“许老师,我有些佩服你了。我以为你能够待在阿臻身边,是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居然记得吗?”
许苑又一次陷入沉默。
她记得十八岁那年生日发生过什么,却在停电的漆黑夜色里,并没有看清强暴她的人的脸。
后来,她做了催眠治疗,治疗失败后她想起了一些事情,知道父亲是被人害死的,知道自己在生日那天被人报复,可是却不明白那里面复杂的利益纠葛。
七二五惨案发生的第二年,许苑祭拜父亲的时候,在墓地遇到了前来祭拜的一名中年警察。他自称是刘誉斌的同事。
她和警察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第三年初春,她知道父亲的这名同事一直暗中调查七二五案件,企图翻案。
说不上是阴差阳错,还是机缘巧合,她也参与了进去,成了和警察单线联系的线人。
布局近两年,才有了扬市酒吧和祁行臻的第一次相遇。
许苑看着被风吹动的窗帘,有些失神。
杨锐看她一眼,“我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那些条子,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让你来卧底?”
他嘴角带着浅薄的笑意,说:“他们怎么会盯上阿臻呢?”
许苑抿着唇,没说话。
其实警察那边算不上盯祁行臻,他们也不能确定祁行臻就是当初七二五惨案的始作俑者,所以才会让许苑来试探。
如果让案件受害者直接出现在嫌疑人面前,他不可能不露馅。
然而祁行臻太会伪装了,导致许苑也差点被他骗过去,一度产生过动摇,觉得他不是。
见许苑又沉默,杨锐说:“许老师想知道吗?”
“什么?”
杨锐微微向后一靠,说:“行臻的身份,以及……这些年发生的案件的前因后果。”
许苑神色有些意外。
杨锐猜出她的心思,“就算告诉你又怎样?你没机会为警察做事了。”
许苑无言以对。
杨锐说:“其实很多事情,它没有那么复杂,真要找个源头的话……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一九九一年秋,沈清作为采风的学生之一,来到了云市瑞昌县。
同年,国家成立了特别行动队,针对西南地区的贩毒活动进行打击。当时有不少警察乔装卧底,刚毕业没多久的刘誉斌和云市警局的宋淮铭、高渐德组成了三人小队,进驻瑞昌县。
那次行动卧底了两年,最后成功捣毁了好几个售毒据点,沈清的舅舅作为最大的售毒商被逮捕。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缉毒警察宋淮铭和毒枭侄女有过关系。
行动结束之后,沈清被祁汕云控制,成为了其谋利的工具。
“这场交锋里,恐怕最无辜的就是沈清的孩子。警察的后代,却在祁汕云的毒窝里长大,能有多幸福?我记得第一次见行臻的时候,他只有六岁,就这么高……”他伸手在床边的空地上比划了下,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继续道:“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更有意思的小孩儿,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跟谁都不说话……我记得他小时候打碎了家里的花瓶,他妈妈就他,浑身上下打的没一块儿好肉。再后来……十岁的时候吧,不清楚是犯了什么事,被关在储藏室里一天一夜才被发现。他的幽闭恐惧症就是那么来的。”
他说的断断续续,许苑静静的听着,她不明白杨锐说这话的用意,只是他嘴上说着“可怜”,眼神当中却没有半分的怜悯,只有幽深和麻木。
她有些疑惑道:“祁汕云为什么会控制沈清?”
杨锐瞥她一眼,“有仇啊。男人生理一出问题,就容易变态。”
许苑没懂他突然跳转的话头。
杨锐懒散道:“祁先生年轻时候和买家交易,遇到了警方的阻击。好巧不巧,那队警察里就有宋淮铭。双方发生了枪战,宋淮铭打伤了他,在这之后,祁先生就丧失了生育能力……这种断子绝孙的仇,祁先生后来全算在沈清头上了。”
许苑打断他,“不可能,祁汕云有孩子。”
“哦?”
许苑说:“我在扬市碰到过,叫江朗。”
杨锐摇头,“那是祁先生弟弟的孩子,说来连阿臻都不知道呢。他估计到现在都没想通,祁先生为什么会那么对待他们母子。”
许苑问:“我爸的事……是祁汕云报复,还是被沈清的报复?”
“报复谈不上……你听过一份名单吗?”他问许苑。
许苑不清楚他的用意和目的,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她必须保持清醒和冷静。
她应着他的话,说:“没有。”
“你不知道可惜了,那份名单可是源自你父亲——刘誉斌。六年前警方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禁毒行动,你的父亲是这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行动之后,云市几个大的贩毒集团全受到了重创,原本可以一网打尽的,但是最后却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苑仰头看他,他继续道:“因为查到最后,水越来越深,涉及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牵扯进了很多当地的公职人员……那次行动成了一个永远到不了的无底洞。牵扯的利益太多,当地警局已经做不了主,也承担不了责任了。他们就像向上级打了报告,希望把那次缉毒行动落实到位。
你父亲整理了一份名单,那上面详细罗列了涉事企业和一些人,那可就精彩了……名单上面有贩毒组织,也有他们自己人。也不知道是谁把你父亲手里有名单的事情泄露了出去,他成了众矢之的,”
地方警局打了彻查的报告,可是审批过程却极为艰难。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那些被逼到绝处,或是因为刘誉斌的那份名单坐立不安的人采取了行动。
许苑的脸色蓦的苍白,“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没人告诉你不代表也没人告诉我。你父亲的事,在当时可是一件大新闻,只不过最近几年才没人提起罢了。”
许苑显然并没有多信任他说的话。
“……你父亲虽然死了,但是那份名单却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刀,人人都怕它突然掉下来。我们自然也担心,但是夜里最睡不着的可能就是祁汕云。
他深居简出大半辈子了,慈善也没少做,就等着老了以后到国外逍遥呢,你说你父亲不是存在找他麻烦吗?”
行动本就撼动了不少人的利益,祁汕云也被牵扯,为了解决麻烦,祁汕云让祁行臻去刘誉斌家里拿回名单。
杨锐低笑了一声,说:“他千方百计的让别人去拿那份名单,却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倒给自己惹了大麻烦。阿臻也真是不靠谱,名单没有拿回来,却带回了一身的血和伤疤。
我当时还问他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后来,几天后,因为不放心那份名单的事情,我又被交代回去看。许老师知道我回去后看到了什么吗?”
许苑脸色依旧很苍白。
杨锐把头偏向一边,他看着窗台,窗户没有关上风吹的帘子在不断的摆动。这里靠近河岸,甚至能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光有些刺眼……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这个人都安静下来,轻声说:“一片废墟……我看到了一片废墟。那里突发了一场大火,一栋五层的楼全烧没了。许老师,万锦嘉园303是你父亲的房子吧?”
她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一滞。
“原本我不清楚阿臻那天做了什么,后来,我找到的云市第三医院的病人档案里,有你的一份。那上面写着,在2011年7月25号,一个叫许苑的病人,身体……重度撕裂,被定性为强暴。当时还有接诊的医生主张报警,但被你母亲拒绝了。在那之后,我的一个工作,就是把遗留在你身上,有关行臻能检验出dNA的东西处理掉。”
许苑的身体发冷,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想要冷静的去辨别杨锐口中的话,可是当所有的话语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他说的事情,让她彻底失去了反应。
无数的猜疑,终于在第三人口中得到了证实。
她看着杨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肢百骸都细密的疼着,难过和震惊似乎都在这一刻变的遥不可及。
杨锐说完了,看着许苑的反应,面无表情的拿了桌上的水,递过去:“许老师,喝一点儿。”
他低笑了一声,说:“我以为你没这么弱,不是还能以死来威胁行臻吗?死都不怕的人,还怕这些真相。”
他看着脆弱苍白的近乎要消失的人,又来一击,“说来也奇怪……你之前的病例上说,因为之前暴力挫伤到了子宫,怀孕的概率很低,怎么现在又怀上了呢?”
许苑缓慢的抬头,“你说什么?”
这个叫杨锐的,像是毒蝎子一样的人,残忍又肯定的开口:“宝宝得有两个多月了吧?”
她还是有些没听懂,或者是已经无法再承受,“你……在说什么?”
声音里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
“许老师不知道啊?你……”他还想再说什么,门“嘭”的一声从外面大力推开。
杨锐回头,见那个青年站在门口,他手里还提着一袋药,眼神冰冷。
目光定在杨锐身上,半晌看了眼靠在床边,脸色苍白的许苑,她的眼神让他不敢直视。
将袋子丢到一边,朝着杨锐走过来。每走一步,眼底的冷就多一分。
“你对她说了什么?”
杨锐浅浅一笑,没作声。
“你对她说了什么?!”因为愤怒,青年眼底都是红血丝。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他在进门后,就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收音设备。
冰冷的枪口指向了他,而握着枪的人眼神足以杀人。
“你找死吗?”祁行臻阴恻恻的问。
“找死是吗?!”与质问一起的,是子弹打到墙上的剧烈一声。
杨锐看向了祁行臻,“我以为你今天会为了她杀人。她早晚会知道的……行臻,你别因为一个女人自寻死路。”
“滚。”他面无血色,只一个字。
杨锐走了。
房间里面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许苑坐在床上,静静地,几乎有些失神。
而祁行臻就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站了很久,站到腿脚发麻,浑身的血液都觉得冷透了。
转身过去,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袋子,他怕药急用,一路飙车去买的,在药店的时候问了人,说是不是这些药对孕妇没有影响。
那个药店的前台愣了下,面色严肃下来,说肯定会有影响,孕妇不建议用。
祁行臻就问,那有没有不影响的药物。
那人说,没有啊。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上当了。
他被杨锐给支开了。
他不清楚杨锐的用意,以为他会伤害许苑,开了车一路超速赶回来,半途中才想起来屋内有监听设备。
他没想到,会听到杨锐将那些事情全部告诉给许苑。
将袋子放在了桌上。许苑垂着眸,长发垂落下来。他伸手去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
好半晌,他开口:“你有了孩子,我也想要这个小孩儿,你乖一点儿,我就不会再伤你。”
他一下一下的摸着她的头发,“你还想活着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想活下去。孩子生了,我就让你离开。”
“……我不生。”她声音沙哑的一句,重复道:“我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