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峻一顿脏活,却是甚合司马炎心意,于是大殿之上,司马炎猛抬起手,用鹰隼般的眼睛看着群臣:“如此,朕便就此核定国制。”
只一句,杨峻就顺势看向御阶之上的太监,太监何等的聪明,即刻拿出早已是拟订好的圣旨当堂宣读:“就户邑多少为差,分为三等。大国置三军,共五千人,次国二军,共三千人,小国一军,共一千五百人。凡诸王兼督军事,各令出镇,徙扶风王亮为汝南王,出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琅琊王伦为赵王,兼领邺城守事。渤海王辅为太原王,监并州诸军事。东莞王伷已莅徐州,徙封琅琊王。汝阴王骏已赴关中,徙封扶风王。徙太原王颙为河间王,河间王威为章武王。尚有疏戚诸王公,悉令就国,无令不得回京。立皇子玮为始平王,允为濮阳王,该为新都王,遐为清河王,因数子年尚幼弱,皆留居京师。”
不觉宣读完毕,立于一旁。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既然无有反驳者,就此按旨行事。”
司马炎淡淡一句话,便站起来身:“朕今感体乏,退朝吧。”
“退朝!”
太监赶紧大宣。
一句退朝声中,群臣默默退出大殿。
此时的洛阳城飘着细雪,太极殿前的铜雀在暮色中凝着冰棱。
司马亮沮丧的回府,如泥般跪坐在暖阁的紫檀榻上,手中的青瓷茶盏却是早已经凉透。窗外忽得传来宫人踩雪的咯吱声,他不觉寻声而望,然而,他却不觉看见旁边铜镜里自己的面容——五十岁的亲王,眼尾的皱纹里还嵌着当年血腥战场上的风霜。
\"陛下三思!\"
清晨朝会上杨珧的声音突然又在他的耳边炸响。那个颧骨高耸的卫将军捧着象牙笏板,说话时总爱把袖口的金线云纹晃得刺眼。\"异姓将领手握重兵,岂知不会重演汉末故事?臣请以宗室出镇要冲,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司马亮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上的莲花纹。他记得当时满朝朱紫都在偷眼打量站在武官首列的杜预,那位刚平定荆州的镇南大将军垂着眼睑,铠甲上的龙鳞甲片在晨光中明明灭灭。
\"扶风王以为如何?\"
御座上的声音惊得司马亮后背渗出冷汗。他抬头望去,九旒冕下的面容模糊在殿柱投下的阴影里,就像二十年前在崇华殿初见时那样。那时先帝还在,年轻的太子司马炎来探望病重的叔祖父司马孚,十四岁的司马亮跪在廊下,听见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臣...臣以为卫将军所言甚是。\"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余光瞥见杜预的佩剑穗子微微颤动。当他说到\"屏藩王室\"四个字时,分明听见角落里传来声冷笑,像是从汝阴王司马骏的方向飘来的。
他当时如何不知,这一切,都已成定局。
此刻暖阁里的炭盆忽得噼啪爆响,冲击的灰烬不由呛的司马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立的老宦官正要上前,司马亮却是摆手制止。案头摊着今早刚到的诏书,泥金绢帛上\"徙封汝南王,出为镇南大将军\"的字迹还未干透。镇南大将军——这个杜预刚刚卸任的职位,现在像块烧红的烙铁砸在他掌心。
\"阿父!\"
珠帘哗啦作响,十岁的始平王司马玮裹着白狐裘闯进来,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孩子扑进他怀里时带进股寒气,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陇西军营,那个雪夜里降生的长子。如今那孩子正在太原监军,而他怀中的幼子尚不知明日就要骨肉分离。
不觉就要伸手抚摸。
\"他们说您要去汝南建王府?\"孩子仰起脸,琉璃灯下的眸子清亮如星,\"玮儿能跟着去看淮河吗?上次杜将军说淮河边的战船比洛阳城的门楼还高...\"
司马亮的手僵在半空。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尚书台看到的那卷《徙封诸王疏》,杨珧俊秀的隶书底下藏着刀光剑影:\"诸王公皆在京师,骄奢淫逸,不谙兵事。宜使就藩,习军旅之实...\"当时窗外正飘着雪,羊祜将军送来的腊梅在案头开得正好。
“是啊。”
司马亮还是落下手轻抚爱子:“该睡觉了。”
“咚咚咚”
戌时的更鼓惊散回忆。怀中的孩子已经睡着,睫毛在烛光中投下细密的影。司马亮轻轻抚过幼子颈后柔软的胎发,突然听见廊下传来熟悉的木屐声。
\"琅琊王到——\"
珠帘再次掀起时,司马亮嗅到了邺城特有的柏子香。司马伦披着玄色大氅立在门口,金冠上的东珠映着雪光,三十岁的面容比三年前在铜雀台宴饮时更加阴郁。他解下佩剑扔给随从的动作,让司马亮想起二十年前在猎场,这个庶出的堂弟是如何一箭射穿猛虎咽喉的。
\"亮兄接得好差事。\"司马伦径自坐到暖榻另一侧,指尖敲着案上的诏书,\"豫州九郡,江左咽喉。杜元凯经营多年的地盘,现在要让给咱们这些'屏藩'了。\"他特意加重最后两个字,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
司马亮示意宦官添茶。他知道这个堂弟向来桀骜,当年因为生母是倡优,差点被剥夺袭爵资格。此刻司马伦袖口露出的金丝螭纹让他想起件事——三日前有密报说琅琊王府新进了二十名鲜卑奴。
\"邺城乃曹魏旧都,民风彪悍。\"司马亮慢慢斟茶,看着碧绿的茶汤在盏中旋出涟漪,\"陛下让仲弟镇守此地,可见信重。\"
\"信重?\"司马伦突然大笑,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他探身凑近时,司马亮看见他眼底密布的血丝,\"你当真信那套'封建亲戚以镇四海'的说辞?杨珧兄妹把持朝政,这是要把宗室当看门犬撒出去,好让他们的外甥安坐东宫!\"
\"慎言!\"司马亮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始平王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老宦官连忙将孩子抱去偏殿。暖阁突然安静得可怕,能听见雪粒子扑打窗纸的沙沙声。
司马伦往后靠在隐囊上,把玩着腰间新换的错金带钩:\"亮兄可知昨日陛下召见河间王说了什么?'卿虽年少,当效法汝祖安平献王忠勤王室'——安平献王当年可是被齐王逼得绝食而亡。\"
这话像把冰锥刺进司马亮后颈。他想起父亲司马孚临终时攥着自己的手,枯瘦的手指几乎掐进他血肉:\"司马家...不能重蹈曹氏覆辙...\"那时铜雀台的更漏声穿透重重宫墙,建始殿方向传来新帝登基的礼乐。
\"这是陛下亲制的三等分封。\"司马亮展开诏书副本,羊皮纸在烛光下泛着淡金,\"大国三军五千人,次国二军三千人...\"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因为看见司马伦的封国配置——赵王,督邺城守事,却只配次国二军。
司马伦的冷笑像毒蛇吐信:\"我那好侄儿司马遹刚满三岁,东宫属官倒已经塞满了弘农杨氏的门生。亮兄此去豫州,不妨多留意扬州刺史部的动静——听说王浑最近在广陵造船?\"
更漏指向亥时,雪下得更急了。司马亮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枝,突然想起自己疆场拼杀的场景。那时他作为安东将军率水师横渡长江,曾看见建业城头的战旗在暮春的细雨里飘摇。杜预的楼船撞破朱雀航的瞬间,有个吴国老臣抱着玉玺从望楼跃下,绯色官袍像朵凋谢的石榴花绽放在浑浊的江面。
\"明日卯时启程。\"司马亮收起诏书,翡翠扳指在羊皮纸上刮出细微的响动,\"仲弟可要同往邺城?\"
司马伦起身时大氅扫翻了茶盏,碧色茶汤在青砖地上漫成诡异的图案。他走到门口又回头,东珠冠冕下的眼睛亮得骇人:\"亮兄可知陛下为何要分封诸皇子?始平王、濮阳王...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儿留在洛阳,当真只是天伦之乐?\"
珠帘晃动的声响渐渐消失在廊外。司马亮独坐良久,直到更鼓敲过三响。他展开舆图,手指沿着汝南往北划过许昌,在邺城的位置重重一点——那里是当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的起点。
偏殿突然传来孩童的啼哭,接着是老宦官慌张的脚步声。司马亮将舆图凑近烛火,看着邺城的标记在火焰中渐渐焦黄卷曲,恍惚间听见建始殿的朝钟在雪夜里幽幽回荡。
不情不愿之中,司马炎便就为后来的八王之乱深深的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