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午送走太上老君，到夜幕垂落时分，案前的胤昭始终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那张曾是温润柔和的脸上，仿佛被蒙上一层冷冰冰的雾霭，任她说尽了毕生所学的各种谄媚话语，又将自己自记事以来所犯的错都认了一遍，却终不见他露出一丝笑意。
直到紫荆将一碟桂花糕端到案桌前，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才抿了抿嘴，微微吐纳片刻，展开一抹虚假的温柔微笑俯身贴近他。
“帝君，你瞧这桂花糕……做得又透又亮，那么惹人怜爱，还清香幽幽的，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你要不要来尝一块？”
他却依旧面不改色看着手中的折子，充耳不闻。
茗城立在原地咬着嘴，恨不能将一整碟桂花糕尽数塞到他嘴里，再狠狠质问他为何能冷得像块冰。
正要一气之下扭身离去，却忽然计上心头。她诡谲一笑，拿起一块桂花糕从中间轻轻掰开，将其中一半咬到齿间，而后轻盈转身凑到他面前，在他露出一脸错愕之际，将口中的桂花糕推到他嘴里。
胤昭未想到她会做出此举，一时愣怔，僵直着身躯挺了良久。
在她以为有了突破口时，他却忽然抬手撑起她的双臂，轻轻将她扶开，直接将糕点吞下去，定睛看了她片刻，才低声问：“茗城，如今半日过去……你还不知我为何恼你么？”
茗城回身从碟中拿起另半块桂花糕，举到面前慢慢端详，脸上犹是若无其事。
“紫荆的手艺真不错，连这小小的糕点竟也能做得如此精致，日后我可要向她好好学习一番！”又坐到胤昭面前，无视他的低怒，“胤昭，你可知在誉华宫，我的绝尘堂庭院中，也有一棵桂花树，那是我到誉华宫那一年，师父命人栽种的……”
“太上老君之前给你的，究竟是什么丹药！”
她先是微微一怔，而后继续回忆：“我庭院中的那棵树，陪着我修行也有三万多年，不仅汲取了许多昆仑山的仙气，还有……”
“你在阳溪手上下的那道法咒到底是什么！”
在胤昭的怒不可遏中，茗城终于停下话头，垂眸不看他。
“茗城，我带你回九重天，不是让你来骗我，以消耗自己性命为代价救别人！”他扭过头去，泪珠滑落衣襟。
“在梅影客栈时……你不是已经知晓我时日无多了么……”
“所以我带你回九重天，请太上老君助你缓解血毒之害。可是你却令他共同来骗我，以至于这段时日，我一直以为你已有所缓解！茗城，你可知……”
他每日夜半时分都会跑到偏殿为她施法运气，不仅是想助她继续压制无相玄冰，更是想兵行险招，在她身体有所缓解时，以自己的一身修为助她回归仙身。
但他却没想到，她看上去的缓解都是假的。如今她比初到九重天那几日还要差上几分，想要强行令她归位，已毫无任何胜算。
“帝君。”眼看二人陷入短暂的僵持，缓缓而来的上生迟疑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打破沉寂。
“都准备好了？”胤昭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死盯着茗城躲躲闪闪转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明日巳时，凌霄殿上只待帝君一声令下，天兵们便当场将翳风帝君拿下。”
“好。”茗城只觉他的声音冰冷，“切莫出现丝毫差错。”
“帝君放心，而且……那个册子小仙已放到殿中，帝君可随时查看。”在胤昭颔首过后，上生恭敬退离。
又是不知过去多久，茗城听到一声长叹，而后是他手上极轻柔的拉拽，将自己拉过去面向他。
“你听到了，明日凌霄殿乃至整个九重天，都会异常凶险。无论如何，答应我……好好待在玉霄宫内等我回来。”
茗城没有看他，只是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飘荡。
“而且，我不想再听到……诸如大限将至这种话了，好么？”
她不敢看他。
“你……”她能预见一场恶斗，但又深知他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会等你回来。”
他轻轻握住那双温暖的手，憧憬而笑：“等翳风一事过去，你会好起来的。”
……
晨光照亮天地，为玉霄宫染上一层金色雾霭。池塘中的几朵莲花上，露珠自花瓣落入蕊中，宛如美人的娇羞桃面。
寝殿中，茗城为胤昭轻轻系好腰带，又为他理了理衣襟，搭上外袍。
这身鹅黄长衫与她初次见他时虽大抵相同，但他此刻脸上的春风得意却比当日更显高贵端庄。
“其实……你可以再睡一会。”胤昭端详着她眉眼间的一颦一笑，满心喜悦，只觉昨夜是他此生最圆满之时。
他本是试探着求她来承恩殿中陪自己一夜，并承诺自己不会做出任何越矩之事。
却不想，她竟然答应了。
而他更是花费了近半个长夜，默念了无数遍《清静经》，才完全平息掉心底的火焰，沉沉睡去。
“在幻境中，叶风尘也曾做过这些。只不过……她是送他去与别人成婚。”她的颊上生起一抹惋惜。
“他对你还做过什么？”胤昭当即扯紧眉头，语气快速阴冷下来。
“胤昭帝君……还跟一个幻象之人较真？”
他思忖俄顷，面上忽地生起一抹紧张无助，眸间的小心翼翼也令他看起来如同将被抛弃的孩子：“我……一直想问你……那个人……”
“是你。”柔色一笑，“李言是顶着你的这张脸，才更令我恼火。”
惊讶过后，胤昭又宛如一道被重新点亮的烛火，将她揽入怀中，笑容灿烂明媚：“待到诸事皆毕，我们重新办一次婚仪可好？阅茗堂那次，太过匆忙。”
“此番……未免太招摇了吧？”茗城赧红着脸低眉道。
“虽说过了明日，我们便是正式夫妻了，但我还是想办一场婚仪，令整个五界上下都看到。”轻抚她鬓边发丝，他的笑容分外热切，“便如凡间那般，行过六礼，正式将你迎进玉霄宫……如何？”
茗城未回答，只静静看着他眸间的深切情意，浅浅柔笑。
胤昭不由垂下头，循着一缕芬芳慢慢凑近。视野中，她的双眸已变得氤氲朦胧，令他浮想联翩，嘴唇也燥热酥痒起来。
“帝君。”
在她朱唇将开，欲柔声作答时，上生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闯进来。胤昭一个激灵退去足有三步远，并于上生踏入殿中时，僵着身躯跨出寝殿，绕过屏风。
“帝君这是……生病了么？”上生困惑又惊讶，生怕他的帝君再次受了什么毒，险些便要冲出去寻太上老君，“脸上为何这般红？”
“本君无碍。”胤昭这才低吼一声，像一头被夺了猎物的狮子，“有何事？”
他微眯双眸。
上生浑身一哆嗦，愣怔少顷，才想起进门前欲禀之事：“啊……度厄说，蝴蝶仙的发簪之谜，已有了些端倪，请帝君即刻前往查看！”
胤昭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
上生正要行礼退离，却被胤昭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牵住思绪。他举目望去，那双栗色眸子正闪着一股恐怖幽光，如同一双手，死死捏着他的心，令他不寒而栗：“帝……君？”
“轮回道上最近缺不缺人手？”那语气云淡风轻。
若他上生反应再慢一些，亦或是少追随帝君几万年，也许自己会脑子一热，回个“人手确实不足”此类话。但最终，他咽了咽口水，只道貌岸然道：“回帝君，人手充足。但作为星辰殿上仙，小仙还是应该多去看看……”
胤昭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上生瞄了眼随后走出寝殿、带着一脸窃笑的茗城，抽动着嘴角扯开一个极难看的干笑后俯身而去。
该来的，总会来。帝君忍了这么久没找他麻烦，是该多烧几炷香了。
见上生走远，胤昭才幽怨回头，见她一脸得意，上前将她搂回怀中。
“我们的胤昭帝君，竟然还有脸红的时候！”她微凉的手指在他线条柔和的鼻尖上轻轻点了点，慢慢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展开温和笑意。
“我为何脸红，你难道不知？”贪婪地盯着她的朱唇，“从前我只想得到你的心，如今……”笑意渐深，甚至还染上些狡黠。
“什么？”茗城扬眉疑惑看他。
未等到他的回答，他的吻先一步落下来，在一阵眩晕窒息过后，她只觉这天地间最柔情之处，莫过于这如梦似幻的交融。仿佛凛冬过去，春日正拂着暖风缓缓而至，或带着些许柔和雨滴，轻轻落在水面上，升腾起一片缱绻雾霭。
不知是过去多久，胤昭才缓缓回身，虽意犹未尽，却只能竭力压制欲火。他本以为自己对她的占有欲仅限于如此，但自从在阅茗堂破戒后，他越发觉得只有将她完全融入身体才能一解相思。
“今日之后，我会尽我所能为你解开无相玄冰之困，但是眼下，你身体太虚弱，不宜过度劳累……”
她瞪圆清眸，还是未能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胤昭上下打量着她，在他舔着嘴角露出个谑笑以后，茗城恍然大悟地退后几步，转看别处。
他俯身探头追逐她的目光，笑意更浓：“你我已行过礼、喝过合卺酒，如今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怎么，在为夫面前还害羞？”
“登徒子！堂堂九重天的帝君居然是个……”话未说完，他的深吻再度袭来，将她的思绪扫荡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