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去!”埃尔韦尔·罗兰中将一边使劲挥舞双蹄,一边大声叫骂,“看看那群蠢才给陛下出的馊主意!出发前一个个只知道溜须拍马,什么‘天生圣虫’,什么‘千年帝国在此一举’?现在呢?陛下都被抓了去,自己跑了回来,现在却要求我们交出军队指挥权?歌林耶是想瞎了心了?还是小马派来的间谍?”
中将毫不避讳地破口大骂,糊在门上隔音的虫胶薄膜像耳鼓一样振动起来,然后再把他的话加大音量发射回房间里,使得整个屋子都充斥着他的怒吼。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我现在就退役!离职!回家!”罗兰中将把头盔摘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中将阁下,你现在不能走”,贾克斯参谋长拉着罗兰中将的衣服把他往回拽,而罗兰中将也就坡下虫,假装反抗一下,然后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参谋长回去坐下了,“中将阁下!你现在不来支持元帅,那我们还指望谁来呢?”
“还有瓦什皮埃尔那个失势的老东西,撺掇着我们直接进攻小马利亚重兵把守的洋房监狱”,紫丁香中将嘶嘶地嗤笑着,听上去就像一条被激怒的蛇,“我都搞不清他是包藏祸心还是老糊涂了。”
“两头下注呗”,摹形总监分析道,“要是我们没听他的话,那等陛下顺利逃出来,他就是唯一的忠臣;要是救回了陛下,他算一份功劳,东山再起有望;要是失败了,那咱们和歌林耶要一起失势,到时候他就可以召集旧部卷土重来;而要是咱们打监狱的时候陛下被应对性处决,那对他就更好了,自此再也没有谁能当他的主子了,而和他竞争的又都犯过大错,他将有很大的概率成为幻型灵的新领袖。”
“总监,我要提出一点异议”,拉金·卡尔多中将推了推他的单片眼镜,以使镜框更牢固地卡在眉骨与鼻突之间,“从常理上来讲,小马利亚是没有死刑的,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处决陛……”
“啊呀!你有这抠字眼儿的力气怎么不在打仗时多用一点?”摹形总监像大堂服务生挥舞毛巾给食客清洁凳子那样甩着右蹄,“我的意思就是说,瓦什皮埃尔根本不在乎我们去不去救陛下,要是去了,又能不能救成,他也不关心,他只需要说这么一句话而已。”
“那么,先生们,我们应该听谁的?跟谁走?又该怎么做?”卡尔多中将问,“你们知道,我不懂政治的。”
“你不要忘了,中将,我们……”
“叫名字,求你了”,摹形总监说,“你一称军衔,我就会想起我们有两千个将军这种狗屎的事情,所以别提军衔了,叫名字。”
“好的,阁下……总之,拉金,我们现在不需要听谁的,我们自己就是一个派系,而且还是最强大的一个派系,我们现在不需要跟谁走,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持战略定力,就像我们过去那样——沉默观察,做好准备,待时而发。”
在座的幻型灵军官们齐齐点头,都觉得贾克斯参谋长说的对,然后贾克斯转过头去,对特里梅尔元帅问道:“怎么样,阁下?您是怎么想的?”
特里梅尔元帅缓缓抬起头——他刚才把前蹄在桌子上围成一个圈,然后把脑袋埋进去,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淡淡的迷惘,他先环顾四周,和那些望过来的眼睛对了对眼神,“我,我想……”
大家凑了过来,想听听特里梅尔元帅的意见。
“我想……休息一下,给自己放个假”,他说道,“那个,副官,不,贾克斯参谋长,收拾一下东西,带点儿吃的,我们去野餐,然后我要好好睡一觉。”
是啊,特里梅尔元帅现在实在是太累了,而且这种累不仅仅是身体和精神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在得知邪茧女王被抓之前,特里梅尔还能劝说自己“受的所有累都是为了幻型灵的未来”,但是现在,他们做的很好,可陛下却在一群奸臣的撺掇下,头脑一热,把自己给送出去了,这是特里梅尔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他突然感觉自己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连包括西诺维亚尔元帅做的事情也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他们明明是真正意义上战无不胜的,但却总是一路胜利着走向更大的失败。
特里梅尔也在思考,他开始回顾自己的军事生涯,开始总结这支由西诺维亚尔元帅组织、经邪茧陛下批准,最后由他所指挥的大军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后他意识到,今年的这些灾难般的作战计划,问题好像都出在陛下自己身上。
似乎如果没有陛下,军队能发挥的更好?
“不!我在想什么东西呢?”特里梅尔使劲摇了摇头,赶紧把这个危险而离经叛道的想法从脑海里甩出去,“幻型灵怎么少的了陛下呢?陛下就是幻型灵王国本身。”他不断默默重复着那几句邪茧用来强调自己统治合法性的宣传语,似乎是想要说服自己。
然而,想法就像是一把雕刀,只要轻轻划过就会留下痕迹,特里梅尔元帅始终无法将这个想法完全赶出脑海。
所以为了尽可能淡化这个想法,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出去走走,换个脑子。
反正军队就在那里,现在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谁能指挥得动,而且就目前来看,他们对新态势能做出的最好应对方案,就是按兵不动。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呢?
所以特里梅尔元帅决定出去转转,散散心,把所有的糟心事、滑稽愚蠢的失败和肮脏的政治甩在身后,好好的休息一下。
一向和他配合默契的贾克斯参谋长在刚刚听到元帅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有点儿惊讶的,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妥,于是给卫兵和其他军官们补充了一条“如果有虫问起,就说元帅和参谋长在忙,抽不开身”,然后就去收拾野餐篮子了。
最终,元帅选定在奥利塔森林靠近东南方向的一处河湾附近野餐,这里风景不错,但更重要的是安全,后方的蠹虫们因为这里靠近前线而不敢过来,而像元帅一样的一线军官又知道这个地方有卓柏卡布拉吸血兽出没,所以小马卫兵不会来这儿,而卓柏卡布拉吸血兽又很怕幻型灵——尤其是在幻型灵开始抓吸血兽剃毛之后——这些凶猛野兽是幻型灵最好的卫兵。
作为特里梅尔元帅曾经的副官,贾克斯之前也需要负责特里梅尔一部分的生活起居,所以他收拾东西是相当迅速的,他很快就打包好了一切所需,拖着小平板车和特里梅尔一起出去了。
由于特里梅尔元帅的指挥所相当靠近前线,所以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扎营的地方,他们先摆好躺椅,扎上遮阳伞,摆好小折叠桌,然后贾克斯就拿着水壶去打水了。
贾克斯当然不是去河里直接打水,而是去附近的一个标记在地图上的取水点,特里梅尔则站在遮阳伞下,看着贾克斯的身影消失在高草丛后,然后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躺下,双蹄垫着后脑,深呼吸,开始享受他自从服役以来为数不多的一次假期。
特里梅尔把肚皮使劲往上拱,抻着自己的后腰,自从他担任指挥官以来,他就经常需要用后蹄直立来看墙上的地图,所以对腰背的负担非常大,他之前打算买一副鞍,就像打绑腿那样勒住腰,但是幻型灵佩鞍也实在是太傻了,所以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特里梅尔元帅砸吧砸吧嘴,看向那遮阳伞挡住了一半的天,湛蓝、深远,但触之不及,捉摸不透,就仿佛是幻型灵军队的未来一样——前途是光明的,但怎么奔向前途,这是个难题。
这时,特里梅尔听见身后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声,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说:“贾克斯,把水放下就行了,你也休息一会儿。”
然而贾克斯并没有回复他,所以特里梅尔转过身去,往高草丛的方向一看,发现有一根鱼竿从草丛中伸了出来,草正在左右摇摆,似乎是有一个很大的东西正在往这边走。
接着,一架很大的折叠椅从草丛里戳了出来,然后是一只提着蓝白色箱子的手,最后是一颗带着渔夫帽的脑袋。
特里梅尔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情报里说过的小马利亚皇家顾问!
而来者也明显注意到了他,从他的神情来看,他很有可能也认出了自己。
这一人一虫一时间愣在那儿了。
是的,顾问先生也算是认出了特里梅尔,根据索瑞斯所说的,“特里梅尔上校比其他幻型灵明显小一圈,角也比较短,甚至比耳朵还要短,眼睛是绿色的,脖子很粗”,而面前这只幻型灵正完美符合这些描述,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顾问先生在心里已经默认这就是特里梅尔了。
至于顾问先生为什么来这里……好吧,我们还得回到秘书彗星来的那一晚。
在那一天,顾问先生和多嘴总管驾着失控的马车从中心城城堡一口气杀到坎特洛特西北门,期间打飞了不计其数的鸡蛇,大大加快了城市收复的进度,然后他就和多嘴总管勾肩搭背地回城堡了,留下卫兵们来清理剩下的。
回到城堡之后,多嘴总管继续负责调配物资,而顾问先生则继续安排工作,坎特洛特也一步步地恢复秩序,各种城市服务在慢慢恢复运作。
在大概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塞拉斯蒂娅公主离开坎特洛特,前往奥利塔森林去拯救她的学生,顾问先生也得以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坐下讨论一下公事,聊聊天,休息休息。
大概晚上十点一刻左右,顾问先生的帽子里突然跳出一封信,他放下手里的水杯,接过来一看,发现是塞拉斯蒂娅公主发送的。塞拉斯蒂娅公主先是在信里报了平安,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找到谐律守护使们了,同时还俘获了邪茧女王与她的爪牙,要求坎特洛特立刻派出工程队来加固监狱。
嗯!?
顾问先生把信举起来,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然后又举起来对着光看,然后他默不作声地将塞拉斯蒂娅公主的信递给了花花短裤。
花花短裤的反应和顾问先生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反过来覆过去地看,然后默不作声地传递给下一位。
很快,全屋所有的家伙都看过塞拉斯蒂娅公主的信了,他们默不作声地低头坐着,仿佛没跟上这个世界的变化速度,只是茫然地看着历史剧变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然后顾问先生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其他的几位也跳了起来,他们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开始规划接下来的事情。
然后,就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三艘巨型飞艇满载着建筑材料来到了塞拉斯蒂娅公主信中提到的地方,钻石狗施工队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建好了监狱,他们甚至拆了一艘飞艇,用飞艇的合金骨架给这栋监狱造了个外覆式穹顶,计划后续用钢板把整个监狱完全封起来。
当然,顾问先生也跟来了,毕竟眼下的所有事情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件事情重要——小马利亚最危险的大敌被抓住了,这是顶好的事情,是政客们所追求的“王冠上的宝珠”,即“对外战争胜利的象征”,如果处理得当,这将帮助花花短裤连任议长直到天荒地老。
然而,等顾问先生赶到这里,了解情况之后,他失望地发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邪茧的确是被抓住了,但是幻型灵军队的指挥官并没有被捕,他问了问那些俘虏,发现其中甚至连尉官都没有——因为全是将军,但顾问先生不知道——这就意味着幻型灵军队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和组织度对小马利亚发起进攻,而顾问先生知道幻型灵是一定会再次进攻的,所以这件事还没法宣传出去。
不然的话,万一发生了那种“今天我们说我们抓住了幻型灵头目,但第二天边境就又遭到入侵”的事情,那可就不仅仅是贻笑大方的问题了。
顾问先生相当苦恼,他现在的情况就仿佛在打扑克的时候抓了一把好牌,每一张都是杀招,但每一张都有可能被反制。
顾问先生心里没有了法,他决定先去散散心,发散一下思维,说不定一开心,办法自己就跳出来了呢?
所以顾问先生先把塞拉斯蒂娅公主与谐律守护使们送上飞艇,然后带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鱼竿,带着一系列野营和钓鱼用具出门去了。
顾问先生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走,迷迷糊糊地穿过了一小片森林,那里本是卓柏卡布拉吸血兽的栖息地,但顾问先生的体型可比吸血兽要大的多了,再加上他身上散发出的某些人类气息,使得这些吸血兽认为面前的这个怪里怪气的家伙大概率在食物链上比自己高,所以都逃之夭夭了,顾问先生根本没遇到危险,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
然后就碰上了同样来度假的特里梅尔元帅。
这一人一虫面面相觑,他们就这样对峙上了。
谁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谁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是根据某种非沟通状态下的猜疑链模型直接跳起来打一架?还是先沟通一下?
顾问先生不知道,特里梅尔元帅也不清楚,但他们两位很快就根据本能做出了反应——顾问先生扬起了他的手杖,而特里梅尔元帅则跳下躺椅,前蹄微微弯曲,用他头上的独角对准了顾问先生,隐隐还有魔法光从他的角上发出。
“敌不动,我不动。”顾问先生想道。
“后发而先至。”特里梅尔元帅想道。
于是这两位敌对国家的顶级文官和顶级武官就这样对峙着,保持着一种极具力量感的静态画面。
下午的太阳倾斜着撒下它炽热的伟力,甚至连风都躲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汗从二位的额头上滑落,流进他们的眼睛里,但他们仍然不敢眨眼,生怕是错过了对方的动作而遭了重。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贾克斯带着水回来。
初见此情景,他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了解围,他喊了一句:“先生们,你们的主子们给你们开了这么高的工资?以至于你们放假的时候都要为她们卖命?”
听到贾克斯的话,顾问先生和特里梅尔同时愣住了,然后他们同时转身,一个从口袋里抽出了工资凭条,带上眼镜开始看,另一个从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计算工资和工时。
两分钟后,顾问先生和特里梅尔元帅就已经肩并肩地躺在两张并排放置的躺椅上,开始各自讲述自家老板的种种不靠谱之处了。
“我跟你说,给谁打工都别给我们陛下打工,这日子一天天的,过的是太憋屈!”特里梅尔阖着眼睛,脑袋向后坳过去,“你又得好好做你的活计,又得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慰她、讨好她,就好像这工作是我求来的,真是要命!”
“我跟你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她起码不干涉你的工作”,顾问先生带着墨镜,紧盯着水面上的鱼漂,“我们的公主殿下,哈,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总是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而且喜欢这里碰碰,那里戳戳,问东问西,然后给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见解,又固执又离奇。打个比方,水晶帝国的事情听说了吧?那么大一片领土,结果我们的公主殿下就打算做好好小姐了,帮他们复国,还分文不取!真是败家!而且像这样的公主,我们有三个,你们则只有一个。”
这两个家伙一开始还保持着一定的戒心,但是随着交流的深入,他们惊讶地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不仅仅是糟糕的上司,还有同样的“现代化思维”,以及灵活的道德底线。
这就让他们意识到,说不定他们之间能达成某些合作,毕竟,军事是政治的延伸,如果某个冲突能通过交流得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处理结果,那就没必要打仗嘛。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们的陛下?”特里梅尔元帅问道。
顾问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终身监禁,一直关着。你知道小马利亚是没有死刑的,而你们女王的罪行想来也不是关个几年就行的。”
“那最好不过”,特里梅尔长出一口气,他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因为以幻型灵现在的情况,真的经不起陛下的折腾了,陛下可以回来,但绝不能是现在,“你们可得看牢一点。”
“可以,但我也有个事情想要你帮忙。”顾问先生说。
“什么?”
“你们最近……缺钱吗?”
“什么意思?”
顾问先生偏过头两只手比在胸前,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是想问,如果有这样一座城市,里面有很多黄金和纸币,同时你们还知道他们的布防情况,你们会为了那些真金白银而去抢劫吗?”
特里梅尔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天马维加斯”,顾问先生说,“天马维加斯自由市,他们的行事作风我不喜欢,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时间……”
“这是好事情,但你怎么证明这不是陷阱?”
“嗯……我的确没法证明”,顾问先生摊了摊手,然后赶紧又抓住差点被水流带走的鱼竿,“但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你们解了物资上的燃眉之急,而且这样的胜利也有助于你团结幻型灵势力,我们则解决了地方分离主义势力,而且还能借此机会获得一个将控制力伸下基层的机会,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