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止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将邝家的事情告诉她,“邝家嫡子意外亡故,奠仪丧礼数日前才操办完毕,喜丧相撞,寿诞自然取消了。”
“之宁兄长?怎会......”云乐舒满眼惊愕,听到这个的消息无异于惊雷轰耳。
君亦止握住她的手安抚,而后慢慢道来。
“邝之宁的岳父杜壅负责征调山海池泽之税,兼顾征纳山林贡献,因岳暻下令严查税务,查出近几年杜少府经手过的税收账目不仅未有增益,反而连年锐减,入国库的数目亏空却怎么都查不到去向,其中还牵涉到邝之宁,杜少府被斩首,邝之宁被槛送大理寺狱,因暂未有确凿实证定罪,本来等案情查清即可放回,却传出暴毙狱中......”
“邝之宁私下与九王岳嶙关系非常,岳暻这几年穷兵黩武致百姓苦不堪言,下面的人早生了另立明主之心,只是慑于岳暻未能成势,真正付诸行动的只有邝之宁。杜少府借职务之便转移税金,作为九王招兵买马、豢养人才之用,账面虽做得天衣无缝,终究有些解释不通的地方......所以邝之宁自尽狱中,作出暴毙假象,岳暻迫于对邝家的愧意果真不再往下查。”
“太傅府四世三公,祖上均为岳国心膂重臣,邝太傅政见虽保守,却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岳暻种种行为虽寒其心,他始终愚忠不移,认定岳暻为正统,不肯同邝之宁转而支持九王,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最为苦恼之事,后来我把老岳君的病案及那本诡方交给江医师,他确定那方子确有迷惑心神,操纵举止之用......”
“邝太傅听后虽有所动摇,却还不足以让他决定弃暗投明,毕竟岳暻早些年澄清吏治、富国强兵,政绩斐然,并非彻底的昏庸无道之君,心里大抵希冀岳暻还能听得进满朝文武的苦谏......这本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谁料邝之宁的死竟轻易地撬开了邝太傅的心。”
“所谓铁中铮铮,佣中佼佼者,说的便是邝之宁这样的头角峥嵘,邝太傅此子有勇知方,拔萃出类,一颗恤民之心更是难得,为一个刚愎自用、喜征好战的国君失去如此优秀的嫡子,邝太傅会变节倒也并不稀奇。”
云乐舒忍不住问,“为了那位九王,真的值得么?”
邝之宁为心中正道殉身,那般的决绝无悔,这份“吾亦往矣”的义无反顾让人动容,可杜家小姐先后失去父亲和丈夫,今后孤儿寡母,孀居度日,却也可怜可悲。
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因战争失去至亲的孤苦百姓呢?这些惨剧的始作俑者,是岳暻啊。
君亦止喟然道,“他为的哪里是九王,是岳国的百姓,苛政猛于虎,这里的百姓宁可投林以身饲虎,或流亡他国都不愿归于田垄,守着薄田穷地被迫缴纳繁杂赋税......我理解他的做法,但以死相逼过于决然,大有更加温和的方式......”
“这两年国家局势变化迅疾,你从前只和我说局势不说细处,我不知道你在其后究竟做了多少,乃聚拢了这多方助力,竟也从当年那样艰难的境地另辟生路......”她说着又红了眼,“假托病重,易容奔走各地,纵横游说,一定很不容易......还好,你如今好好的......”
他不想再惹她流泪,并不顺着她的话说,“我自诩勤勉,况且这些对于朝政殿里的案牍劳苦又算得了什么......你瘦了许多,怀着孕的人抱起来还是没几两肉,我记得你从前有孕时就很喜欢肖嬷嬷做的几样点心,嬷嬷将烹饪法子给了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来,明日我托淑妃带给你,让膳房做给你尝尝。”
每每想起她怀着孕在雪夜里仓皇出逃,又被岳暻擒住,囚在水牢一夜,差点闹出人命,他的心仍是惊悸不止。
这时候他便庆幸地想,这个及时雨一般的孩子也算救了她一命。
对这个孩子,到底多了几分感激。
她轻轻点头,从他掌中收回手,用手背轻轻揩过晕红的眼角,心里泛起隐隐苦涩。
“那么,岳暻死后,为使九王名正言顺继位,太傅想向世人揭发当年岳暻弑君夺位,假传遗诏的真相么?”
那岳岘怎么办。
“邝太傅当下只有九王和岳岘可选,无论岳国未来由谁继位对我们都没有威胁,你放心。那位小殿下年纪尚小,外戚势力薄,郦王后须得依仗朝中老臣处理国政,朝中泰半以邝家为首,邝家主和不主战,不会与图璧为敌,至于九王,其人宽而有容,体恤子民,只是拙于攻取,并没有太强烈的上位之心,此番被推上来不过是大势所迫,登极之事还待分晓。”
云乐舒默了片刻,再度开口,“弑君一事终究惊险,容不得半分闪失,岳暻对我没有防备,你想办法把毒药给我......”
语气极其平静。
君亦止凝着她,下意识便想拒绝,谁知她反而大方地笑开了,“尔玛那位右贤王便是我亲手所杀,何况是下毒这样温和的杀人方式,我不害怕,况且我和他之间......也需要一个了结。”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去岁那件轰动岳国的艳案,正是因为犰偍的淫念和云乐舒的牺牲,才有了岳国后来怨声载道的尔玛之战,为今日大好形势再度打下一层坚实础基。
只是太委屈她了。
他迎着她柔柔的目光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又挟着柳暗花明的期待对她说道,“总算快可以带你归家......夫婿无用,叫你受了这么多苦难,往后一定全力弥补,娘子叫往东,我绝不往西,千样万样都听你的,可好?”
云乐舒听他语气稍显轻快,不禁莞尔,心里那种酸涩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她勉强一笑,问他,“你将政事丢给五弟,接下来如何打算?”
君亦止的回答显得小心翼翼,清澈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浅淡的笑意上,“当年没有选择,委屈你拘在皇后的位子上,日复一日地对着四面高墙,如今有选择了,我允你一份自由快意,我与你就做一对神仙眷侣,入世即行侠仗义,出世则游弋山水,鸥波萍迹,红尘作伴,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君亦止描摹的画面实在太过美好,云乐舒一时听得怔住,不自觉地露出憧憬之色。
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世间众生,莫不辗转,她好像又陷入了一个残酷的轮回......
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因笃信命格之事对君亦止避之千里,明明想留在他身边,却不得不离开,而现在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种心境。
矛盾,痛苦,竭尽全力地逼自己断舍,割舍掉最本能的爱念。
这不亚于是一场比苦行僧还要艰难的修行,她不想再受这样的苦,只想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可如今她和他之间,横亘了多少阻阂呢?
至少她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云乐舒眼里的向往如同一盏黑夜里照亮方向的萤灯,虽然黯淡,却足以使君亦止感到安心。
他语气多了几分调侃,“这几年五弟跟着舅舅历练不少,国政、军务、外交庶务处理起来也像模像样,虽是纨绔闲散惯了,有了家室之后收心倒收得很快,自从将图璧交到他手中,竟没有半句怨言,还是你那姐妹教导有方,让这混不吝也体恤起兄长千里寻妻的不易......”
待见云乐舒脸色不佳,眉梢似蹙非蹙,恍恍惚惚的模样,忙探身向前,紧张地唤她名字,“舒儿......”
云乐舒抬起含情的一双眸,仓促回他一眼。
正欲开口,便见薛芳从回廊那头露出身影,急匆匆地往她这里来。
她只好咽下想说的话,催促君亦止离开。
君亦止背上琴囊,踏出载云榭又转身深深回望她一眼,“务必保重。”
再转身同阔步而来的岳暻打照面时,又变成敛息俯首,恭敬有余的模样。
岳暻只淡淡觑他一眼,便从他身边走过。
身后传来男人朦胧不清的说话声,缱绻的关切,亲昵的低唤飘进耳里,犹如砂砾滚入眼睛,又刺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