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狐从她怀里挣出,跳落地,一溜烟儿地跑没影儿。
她才如梦初醒,暗自收敛神色。
唇边立即新绽一朵笑,略有打趣,“如此看来,王上也只是贪图颜色而已。”
岳暻温柔注视她,纠正道,“一开始确实是孤见色起意,可后来朝夕相处,也是真的日久生情,否则孤也不会那么......”他突然不说了,看着案上墨迹未干的诗词,顿了一下,口气唏嘘,“只恨不能早些认识你......”
若早些认识她,他二十几年来的生活不至于过得如此孤独无望。
他从不相信这世上除了顾嬷嬷之外还能有人能让他如此牵挂,也不相信有谁能像顾嬷嬷一样不问回报地真心相对。
千帆竞过,他生命里遇到的每一个人,得到的每一分关照,都是别有所图。
正因为深知你来我往不过是纯粹的相互利用,那些曾施以援手又弃他而去的人,在他心里掀不起半片波澜。
唯有她,抛开他狼藉声名,愿意赠他等量齐观的尊重,像一束无私心的光,等量地照亮他的晦暗。
他宁死,也不会放手。
他乏善可陈的人生里需要这样一份温暖。
他说着说着,言语目光都愈加痴缠。
云乐舒佯装不见,轻轻托起他写就的那幅字,搁在案头晾着,又格外珍视地拂去上头被风无意带来的梅花残蕊,“甜言蜜语说给百千人听,分到我这儿,也就一点儿,说的都是虚话,我不信。”
美人挑眉作嗔,酸溜溜的模样与手上珍视的动作叠加一处,似乎可以理解为男女示爱的隐晦表达。
岳暻踱步到她身后,微微俯身,两臂圈住她,下巴埋在她冰凉颈间,“孤从前孟浪,却也没有你说的这么离谱,百千人,你可真是抬举孤了......”他暗自受用,却也担心她会在意他曾经于男女之事上的荒唐,便郑重其事地剖白,“以前都过去了,孤向你保证,心里只有你一个,枕畔也只愿有你一个,其他人,从前、现在、将来都不会入孤的眼。”
“嗯。”她懒得去揣摩他话里有几分真。
“孤对你一心一意,天地可鉴,那,你呢?”他将她扳过身,与她对视。
男人的逼视像一双手覆落下来,形成一种无形压力。
她甜甜一笑,化解了男人眼中三分警惕打量,而后启齿,“我已经在努力了......这种事情哪有一蹴而就,你谅解我一些,好不好啊?”
情态娇憨,语气讨俏,让人喜欢得紧。
岳暻发现,她似乎真的开了窍,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不再有对抗之意,且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顺他的毛。
比如哪怕知道他想听到的是“我也对你一心一意”这样的答案,却宁愿选择坦言,也不愿说假话骗他。
他一直深信,只要他比君亦止对她更好,她自然会释怀他把她从君亦止身边抢走的恨,亦能弥补她失去兄长的痛。
只要她真的愿意尝试着爱他,他等一等又何妨,她总有一日会心无芥蒂地接纳他。
“这是在向孤撒娇么?”他眉开眼笑。
“你不喜欢么?”她反问。
“喜欢。”他不假思索。
她嗤嗤笑起来,拨开他的手,拧身从他臂弯里出来,“时辰不早,你得去上朝了。”
他看了眼天色,大感败兴,“时间过得真快。”
慎怀在载云榭外静候,瞧见岳暻明明已经掀袍跨过门栏准备离开,只一瞬,又急转身入内。
慎怀无意一瞥,见男人高大身影俯下身的动作,忙低头垂目。
过一会,岳暻春风满面从载云榭出来,云乐舒一边扶松散的发髻一边跟在其后,“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岳暻转身看她狼狈的模样,豪爽道,“一会朝罢孤会处理好的,至于流川,随你驱使,他这些日子对你兄长一事所知所闻,全都不会瞒你一个字,你查出什么,要如何处置,孤不会过问。”
云乐舒看着他远去背影,脸上的表情慢慢凝滞。
随后伸手在湿润的唇上狠狠蹭了又蹭。
岳暻走后不久,云乐舒急巴巴想找阿兆,阿兆恰领着位年纪稍长的宫女来拜见。
“奴婢尚寝局毓贞,给舒贵妃娘娘请安。”宫女二十八九的年岁,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行礼时一板一眼,看着便是不好相处之人。
尚寝局专司寝褥之事,可岳暻离经叛道,临幸后妃皆随心所欲,从不遵循侍寝规矩,尚寝局名存实亡。
“王上有过圣谕,宫中娘娘们每逢侍寝,事后都赐补汤,还请娘娘当着奴婢的面饮下,奴婢好回去交差。”毓贞从食盒里捧出一碗汤水,奉至面前。
云乐舒心中疑惑,接过汤药,嗅出几味中药后,疑惑尽释,爽快饮下。
毓贞似乎见惯这样的场面,收回药碗便面无表情告退。
阿兆急问,“娘娘,你怎么说喝就喝,万一有毒呢?”
“那碗汤药没有毒,里面有充足的延胡索、常山、麝香,是很常用的一个避孕方子,从前听小殿下说过,岳暻在凤藻宫过夜后,也会差人送补药给王后,或许......宫里皇嗣凋零,并非巧合,是岳暻根本就不想要第二个孩子。”口中苦涩药味令人莫名心安,她眉头舒展,目光追逐着流渠里游动的锦鲤。
阿兆吃惊地捂嘴,“这是为何啊?”
“老岳君子嗣繁茂,晚年时诸王倾轧,为夺嫡,弄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岳暻在当时地位卑贱,能在一众背景强硬、身份尊贵、实力强悍的兄长中拼杀出来、继承王位,极不容易,只留了小殿下一个继君人选,应是为了杜绝夺嫡相残之事再度发生。”
如此最好不过,她不必再担心受孕之事。
“阿兆,去传流川来,我要为兄长报仇。”她目光沉冷,语气淡然。
......
流川领岳暻之命彻查云浈中毒一事本就已有眉目,云乐舒传召后,二人互通有无,略一推敲便有了新的发现。
那个传话的宫女名叫缃嫀,是贤妃宫里的人。
流川欲亲自提审缃嫀时,却被告知缃嫀日前失足落水,被人发现时已溺毙多时。
线索既断,手里又无足以证明缃嫀受贤妃驱使的证据,云乐舒却半点不急。
她让流川审讯云浈小苑中上下所有人,但有知情者,不罚反赏,若知情不报最后被查出来的,立即杖毙。
自己则径直往贤妃宫中去。
......
云乐舒主动到访,贤妃面色如常,心中却如擂鼓。
她苦心策划,不惜杀人诛心,为的是激化云乐舒与岳暻之间的矛盾,自己等着坐拥渔翁之利。
可最后,她冒着被查处的风险,赔了缃嫀一员大将,事情发展的方向却南辕北辙。
云乐舒不仅没有和岳暻闹翻,两人的关系反而雨过天青,高歌猛进。
当得知岳暻云乐舒二人好事已成,贤妃恼恨得几欲将桌案拍碎,这意味着她永葆富贵的机会更小了。
岳暻有了正主,怎还会多看她一眼?
若是她毒杀云浈之事、怂恿岳暻对云乐舒放任自流让其受尽欺凌的事情被翻出来,云乐舒绝不会留她。
“贵妃娘娘今日驾临,不知是有什么吩咐么?”她强自镇定,微笑招呼云乐舒入座。
云乐舒施施然坐下,淡淡瞥她一眼,垂首理裙幅上凌乱的宫绦。
“以前总是贤妃妹妹来我宫中坐,今日礼尚往来一番,我也来瞧瞧妹妹,嗯?是我来得唐突惹妹妹不高兴了么?怎么不叫人奉茶呢?”宫绦经玉手拨弄,整整齐齐垂在裙前,她才抬头看向贤妃。
“哪有的事儿?贵妃娘娘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茶水马上就来了,娘娘稍候。”贤妃嗅出几分寻衅的味道。
她知道来者不善,但见对方只有言语周旋,没有直接缉拿问罪,便猜测自己谋杀云浈之事未有实证,瞬间心安不少。
宫女捧来茶水,态度恂恂在云乐舒手边放下茶盏。
云乐舒抬眸看宫女一眼,漫不经心补了一句,“听说妹妹宫中的缃嫀,茶水伺候周到,怎么偏偏就溺亡了呢?”
贤妃被茶盏杯壁烫了一下,飞快缩回手,“是......是啊,这丫头真是太不小心了。”
云乐舒言语之间,机锋暗藏,贤妃先前定下的心又开始动荡。
她在猜,云乐舒究竟知道多少,此番来她宫中,目的几何?
“贤妃,人行草动,鸟飞毛落,只要审察仔细,必定有迹可循,况且斩草不一定除根,你又为何非得下这样的狠手?”云乐舒打开菊瓣翡翠茶盏,茶水热气腾飞,香气逼人,“好香的小岘春啊......”
这话就连奉茶的宫女都听懂了,贤妃却继续扮傻充楞,“贵妃娘娘何出此言,叫人听不明白呢。”
“贤妃,你大可继续装傻,但是你认不认,在我这里都不重要,你不要觉得我没有证据就拿你没办法。”她托起茶盏,优雅抿了一口。
再看向贤妃时,多了几分蔑视,“我冲州过府时对付人的手段多了去,只怕你承受不住。”
贤妃眼珠滚动,半晌才道,“贵妃娘娘究竟在说什么呢?我究竟做了什么,叫娘娘亲自登门来问诘?”
她又惊又疑,不知云乐舒为何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竟敢仗岳暻之势,气焰逼人。
“贤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不自己坦白,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坦白,我今日敢豁出去所有,只为替兄嫂讨个公道,哪怕以我之命相抵!”云乐舒突然站起,似是厌烦了她装腔作态,脸上露出几分不耐,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以前她是最好脾气的,宁才人故意泼她热茶都不吭一声的主儿,如今怎么一副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模样!
贤妃两股战战,暗道她迟迟不敢对自己下手,是因为无实证的缘故,咬牙坚持道,“娘娘,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云乐舒佩服她这份定力。
她已经把话挑开,竟还是抵死不认。
“啊!”
热茶泼在人脸上,能听见清晰水溅声,只是很快就被贤妃撕心裂肺的惨叫盖住。
云乐舒手里捏着已经空了的茶盏,眼睛赤红,冷笑道,“疼么?你唆使宫婢将我的事情添油加醋传到我兄长耳里时,他又有多痛?”
“你疯了,你......我的脸......救命啊,快来人啊!传太医!”贤妃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面容扭曲,踉踉跄跄要寻医。
这张脸是她唯一的依仗,绝不能有所伤损。
“今日我在此打死你,你又能奈我何?外面有精兵把守,你的人不敢擅动,你也出不去,别白费心机。”
贤妃一听精兵二字,心猛然一坠。
她才陪岳暻睡了一觉,岳暻就连私库精兵都许她任意调用么?
福至心灵,贤妃霎时清醒过来。
她身上的罪名坐不坐实果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云乐舒愿不愿意放过自己。
意识到这点,她连滚带爬到云乐舒面前跪下,哭喊道,“是我做的,我......”
“贵妃娘娘,流川大人有话禀告。”与此同时,殿门开启。
“太晚了,贤妃,我本来想饶你一命的。”她随手将手中翡翠茶盏掷了出去。
茶盏撞在殿中梁柱上,顷刻分崩离析,殿中人无不肤粟股栗,只有云乐舒觉得那杯盏破碎的声音听来如同仙乐,有宣泄痛意、抚慰心神的效用。
流川送来几份口供,口供上红色手印未干,附近的字被蹭得略有晕染,云乐舒大致看了几眼。
人心总是禁不住敲打,一群人中只要有人松了口,其他人便趋之若鹜,生怕落在人后。
贤妃面如土色,扑到她脚边,泪水哗哗直流,顾不上刺痛的半边脸,向她乞饶,“娘娘,是我糊涂,那毒是我吩咐缃嫀下的,可是令兄早有寻死之心,我只是促成此事,让他早日得升极乐......娘娘,求您绕我一命......”
云乐舒像逗弄紫狐一样,笑吟吟的,低头盯着她灰败的脸色,“你真的想活命?”
贤妃仿佛抓住一丝希望,用尽全身力气点头。
“那我这次就放过你了。”她兀自轻笑,语气寻常得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
哪怕是二嫁之身,她却笑得一派天真无邪,如沁露的蔷薇,芬芳自在、引人注目,却不灼人双眸。
贤妃听得她愿意放过自己,惊喜若狂。
她无暇感慨女人笑起来独一无二的那份美丽。
“多谢贵妃娘娘!多谢贵妃娘娘!”她磕头谢过,却见那女人无事人一样转身离去。
又在她砰砰磕头的时候故意扭头,与她身边的流川旁若无人地笑,“她竟然信了我的话——”
什么......
贤妃磕头的动作一滞。
那戏弄的口吻,轻忽又恣意,以另一种方式踩灭了她心头才燃起的那簇劫后逃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