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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乐舒从大理寺出来时还未从悲怆的心情中平复过来,不慎误吸了迷烟,现下被薛锦勒着,四肢发软,毫无自救之力。

“薛锦......没想到你至今贼心不死。”薛锦的声音有种少年老道的沧桑,极好辨认,云乐舒扭头看他,漠然一笑。

薛锦根本不理她,目光像箭直扫过左右两圈守卫,拖着云乐舒往后退了一步。

随他前来劫狱的十几人,机动地围跟在四周,与官府的人保持对峙的姿势。

“所有人,放下兵器,退后!”晏子缪将阿兆扶至身后马车,让她倚到车辕上,转头逼视薛锦,话说得咬牙切齿。

薛锦继续得寸进尺,“将太子妃与皇太孙带出来。”

狱丞心无定气,神色惊惶,请示般地看了一眼晏子缪,晏子缪点了点头。

狱丞于是亲自将薛若柳母子带了出来。

两方对峙之下,毫无疑问,先让步的一方定然是晏子缪。

他太知晓云乐舒对于君上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官府守卫放开人犯,立时有人牵来马车,迎薛若柳母子入内,可对方依旧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待我等平安离开此地,自然放她回来。”薛锦见薛若柳母子已然脱困,稍露弛然,将长剑扔到一旁,摽着云乐舒,欲将她擒到马车上,一同离去。

只要云氏在他们手中,不怕不能安全撤离。

“若不放开夫人,你们绝离不开此地一步。”晏子缪投鼠忌器,表面冷静,却是色厉内荏。

而薛锦得了这样一颗制胜关键的棋子,如何甘心就此放开?

况且,他还要借云乐舒掣肘君亦止,还可拿她当做与岳暻商榷的筹码。

毕竟岳暻曾为了这女人秘密潜入图璧,贸然闯到大佛寺去,还差点暴露身份。

薛锦正想笑,却忽然听见一阵马蹄疾奔的橐橐声。

混沌天色中,一道矫健身影匆匆而来,破开将暗未暗的曛暮沉沉。

“你无非是拿她要挟于朕,那么朕来换她,岂不更加直截了当?”冷肃的声音犹如一枚镇纸,瞬间熨平人心头的慌张和皱褶。

君亦止翻身下马,与紧随身后的大理寺府判汪越山稍一眼色,而后步步逼近马车。

汪越山扫过一眼面前局势,立即领意,不动声色地退在一旁。

君亦止手无寸刃,一身月白长袍显得格外文雅,可这份文雅对于此刻的剑拔弩张来说,是突兀的,也是令人心安的。

薛锦擒着云乐舒手紧了紧,心想若是狗皇帝落到他手里,那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最好不过。

云乐舒立在马车下,看着君亦止一步步从外围走到内围,渐渐逼近自己,完全视手握利刃的乱贼于无睹。

那样的信步从容,那样的沉静目光,如山峙渊渟,有种说不出的闲雅清贵。

“你不许过来!”她大喊。

她落在敌手,犹有一线生机,若是换作他......

薛锦与他有深仇大恨,怎会放过就此除掉他的机会?

他一死,图璧当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百姓当如何,她......又当如何?

不过一瞬,她生生体验了一回失去他的巨大恐惧,几乎逃窜般地剖离了自己的臆想。

“死”字不可与他挨边,连轻忽的一点设想都不许有。

至多......可以生离,绝不可死别。

君亦止被她眼里的骇意惊住,终于停下。

与此同时,有个纤瘦身影从马车里掀帘而出。

灰色的氅衣覆盖全身,巨大的兜帽几乎掩住整张脸,干瘦的身体笼罩着阴翳的气息。

“君上最念旧情,不知是否还记得臣妾啊?”那声音薄凉,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鬼混啸叫。

云乐舒略惊讶地转头,一把短窄而锋利的解腕尖刀竟“擦”地一声划过她的下颌,直逼喉管——

君亦止瞳孔豁然一张,心仿佛漏掉一拍。

那尖刀到底留了情面,薄薄的皮肉只绽开一道窄口,有血珠缓缓渗出,云乐舒痛得蹙眉。

“怎么?我没死,君上很意外?”皇甫明月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将兜帽拨下。

一张苍白而嶙峋的脸显露出来,君亦止眸色一沉,却似乎没有半分意外。

“此地不宜久留,将人换过,马上离开吧。”薛锦不知她要做什么,皱眉提醒。

自西北一战惨败收场,岳暻便停止拨兵遣将,对于此前两边共商的“共襄盛举、摹画未来”的承诺也似狂风吹浮尘,了无痕迹。

他知道,岳暻心中自有一杆衡量利弊的称。

“皇太孙”在君亦止手里,皇甫家的军队被收归,兵符也回到了蓝玄手里,局势甚为不利,他自然有所顾忌。

救出“皇太孙”,再借岳国之力夺位,则还有个响亮的正经名头,岳暻或许还能考虑继续进行南下图璧的计划。

可惜薛家崩落无存,他手下无人,凭他自己,要想从大理寺狱救出皇太孙,简直痴人说梦。

他只好与皇甫明月合作,他借她父亲留下的心腹手下劫狱救人,而他答应事成后,将那妖女送与她处置。

本来说好速战速决,劫持云氏以作人质,救出皇太孙后立即撤离,皇甫明月却突然露脸还对云氏动手。

不知闹的是哪一出。

“你放开她,朕任你处置。”君亦止说着话,眼睛却并未看皇甫明月,只是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尖刀。

刀刃上沾了她的血。

“你若动她,今日绝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地。”他字句掷地有声,充满帝王威严。

可惜皇甫明月根本不怕。

薛锦押着云乐舒,瞥了一眼外围的士兵,又瞟了一眼皇甫明月,心生防范。

云氏可不能死在这里。

“任我处置?呵。”皇甫明月讽笑一声,眼里尽是落寞,“哪怕你假意逢迎,骗我真心,灭我族人,杀我父母,我也没想过要杀你,只不过......”

充满恨意的眼睛直勾勾地转向云乐舒,云乐舒便似被那森冷的目光剜了肉般。

“却也不会叫你好过......你不是最爱她吗?你既然甘愿拿自己换她,想必她对你来说,比你的命还重要,那么,我在你面前刺她一刀你会痛吧?刺完一刀,再续一刀,如此一刀刀地放血,直到她血涸而亡,你看可好?”

薛锦兀然变了脸色,心道这疯女人竟要在君亦止面前如此折磨云氏,届时人质一死他们便无了依恃,对方震怒,反而惹火烧身。

“你当真是不想活着离开么?若是不想,我便舍命陪你玩一场。”云乐舒眼中并无畏惧。

皇甫明月呵呵笑出声来,竟是十分纵情尽兴。

却听得众人毛骨耸然。

“是朕......对你不住。”她神态趋于疯魔,君亦止不敢再提以身相换之事,下颌线紧绷。

笑声戛然而止。

皇甫明月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矛盾,好像圆满,又好像不甘,有几分快意,更多却是挥散不去的怨恨。

她缓缓收回目光,握着尖刀的手猛地用力——

“舒儿!”

“放箭!”

尖刀即将入肉之际,云乐舒被早有预备的薛锦用力往身侧一拽,猛地撞在马车上,撞得眼冒金星。

马车上竟跃下一个身影,孤注一掷般向皇甫明月扑去。

皇甫明月未曾料到薛锦竟敢违背于她,更没想到马车里那孱弱的薛若柳竟不要命地扑过来挡刃,一时被撞得踉跄。

原本缠缚在一起的三个人,便被这突生的枝节巧妙地分离开了。

汪越山那声“放箭”的指令还未落地,隐蔽在暗处的弓箭手已将满弓的箭矢瞬刻释放。

流矢错落,却箭箭对准了局中惊慌失措的乱党。

“嘶——”箭矢离弓、锐物刺穿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薛锦在那极短的一瞬里看到正笨拙爬下马车的小外甥。

他想的是身前有马车遮挡,还有良驹在侧,他带着孩子趁乱逃出,未必不行。

箭在高处瞄准了他,他丝毫不觉。

“擦——”又一声中箭的声响。

薛锦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薛若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阿姐......”

一支箭由后至前贯穿了薛若柳的胸膛,血正在往外涌。

小外甥已跌跌撞撞抱住了母亲的腿,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伸手就想去抱孩子。

“快走......”薛若柳发狠地推了推他,自己跌坐在地。

“娘......娘......”孩子不懂大人的厮杀交搏,眼中只有母亲,小小的手去触碰薛若柳的脸颊,呜呜哇哇地哭,含糊不清地喊着娘娘。

孩子......会说话了。

他在喊她娘娘......

薛若柳又露出往常慈母的笑脸,伸手把孩子抱住。

下一刻,却毫不迟疑地将手中尖刀刺入怀里那柔软的小小身体。

方才皇甫明月那把解腕尖刀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手中......

她抱着孩子,身上血污斑斑,孩子身上也全是血,脸上神情既悲恸又决绝,更有一丝释然。

她努力转头想看云乐舒一眼,终究不支,只缓缓阖上双目。

日夜折磨、无尽无休的愧意,终于能因此消减一分,赴死这一刻,她心里是安详的。

薛锦疯了一刻,很快清醒过来,捞起身侧一把刀拦挡飞箭,翻身上马,马蹄从尸体上横越而过,冲破了士兵的防线,扬长而去。

君亦止踏着满地鲜血,奔到云乐舒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余惊未平。

“大姐姐......”她颤声唤了一句。

可薛若柳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舒儿,咱们先回宫,你受伤了!”君亦止抱起她,就要往回走。

“把大姐姐母子与君亦荣葬在一处吧。”她贴在他胸前,手紧紧搂在他温暖的脖间。

狱丞已与大理寺的狱卒和守卫开始料理现场的尸首,汪越山立在一旁等君亦止示下。

“便依你,将薛若柳母子与废太子合葬一处。”君亦止看向薛若柳,心中也大受震撼。

那母子相拥而亡的惨状无论在谁眼中,皆是惊心骇目。

汪越山颔首,命人小心收敛薛若柳母子的尸体。

经过皇甫明月身边时,君亦止蹙眉,抬脚绕开了去。

青石板路上又响起马蹄疾奔之声。

“阿璃,阿璃......”众人在一片忙碌中偷空抬头。

原来是那成日将儿女爱妻挂在嘴边的北平王......

君亦远见满地横尸,血流如河,自己皇兄抱着云乐舒脸色青白,两人身上亦有血迹,却怎么都找不见紫璃,只差没哭出来。

有儿有女为人父的人了,一点小事便作如丧考妣之状,这般惊慌失措,实在有失体统。

君亦止看了只觉心烦,低头柔声哄道,“舒儿,忍着疼,咱们回宫。”

君亦远看云乐舒似是无虞,凑了过来,“乐舒妹妹,阿璃与你一同来的大理寺,她无事吧?她在哪里?”

云乐舒指向身后的马车,“应该无事,她久不习武,没来得防备,被黄烟迷晕了,你接她回府,记得再让大夫给她瞧瞧。”

“好,我晓得了.......”君亦远这才松口气,捂着胸脯奔向马车。

两兄弟倒是泾渭分明,各自的女人各自关心,别人的女人是半句不提。

回宫路上,君亦止与云乐舒相偎坐着。

他看着她撞得乌青的额角,雪颈上血珠凝固的伤痕,从她袖中轻轻拽出藕色的罗帕,眼里尽是戾气。

“竟让薛锦逃了!”他口气冷鸷,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

他拿罗帕替她擦拭脖子上斑驳未曦的血迹,想起身中数箭、死不瞑目的皇甫明月,仍不解气,“那毒妇死不足惜。”

他简直不敢想,若方才那尖刀切肤再深半寸......

“这伤不碍事,你方才要是真来换我,我只怕真要自绝当场,你怎么关键时候反昏聩起来,他们拿我要挟你,必是有所图谋,彼此牵制还能拖延些时间,我在他们手里暂时也无虞,你要是落在薛锦手里,会是什么后果你就没细想过?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叫你的臣民怎么办?你......你真是吓坏我了......”她亦心有余悸,看向他的眼神满是责难。

这话虽叫人感动,君亦止却仍一怔,“我与你眼色,你竟没瞧见?”

“汪越山布下弓箭阵,只等我声东击西,将你与乱党分开,准备伺机出手。”难怪她方才见他趋近,眼底会流露出那样惊骇的情绪。

原是关心则乱。

云乐舒愣愣地瞧他。

这便是阴差阳错,死里逃生了。

他眼神一软,紧紧把人抱住,有种大难逢生的余悸,“总归你平安无事,否则你又叫我怎么办呢?”

“定要厚葬薛若柳,谢她救你,也谢她成仁取义,不叫贼党阴谋得逞。”他喟叹一声,引得云乐舒思绪飘飞。

那样脏心烂肺、自私无情的薛家,怎么就能养出大姐姐这样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