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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春潮连水平,桃花杏蕊争芳时。

云乐舒捻指略算了算,离开珣阳已一年又六个月,今年是宣历七年。

烟雨画春,花色柳影两岸朦胧,沙堤水满,雏鸭试水,桥畔初柳未成荫。

二月的邯临小镇,连潮湿的雨季也是诗情画意的。

当初君亦止为紫璃抬出身,称她是邯临莫知州的嫡女,此处便是莫知州入仕之地,亦是他致仕养老之地。

她辗转到此,被这里的湖光水色打动,忽然便想在此地落脚。

当日从垠梁转沪西,除了赏沿途风景外,时常跟着村医往深村去义诊,偶尔也到镇上那些寒微之众群居的片区去。

那里住的都是为一口饭辛苦讨生活的人,生病了宁愿熬着也不敢到医馆看病。

有些蔼然仁医会自发到那里为他们免费问诊,不收一分一毫的诊金,很令她肃然起敬。

她随这些村医出诊,做他们的帮手,替他们煎药包药、安抚病人,与病患普及药理,还陪他们上山采药。

她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有些底子又擅针灸,且也在不断修读医书,村医们见她勤学刻苦,又聪慧通窍,都争着要他当自己的徒弟,她笑而不允。

偶尔遇到些轻微外伤或需施针通痹的,村医们也肯放心交予她处理,且还对她一手精娴的针灸技艺感到由衷佩服。

后来,她仍觉走得不够远,于是向那些熟识的村医请辞,只道自己喜欢游历山河,不喜欢只停留在某一处。

村医们个个扼腕叹息,直叹自己此生恐怕是无缘得这么一个灵慧可人的小徒弟......

其中有一位还热络地拉着她说要给她介绍媳妇,以此诱她留下,却被其他人戏笑,说人家长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如此一个如玉雕琢的翩翩少年,焉用他来操这份闲心?

倒是其中一位年过六旬的老村医,笑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说自己不日也将外出游历,问她是否愿意同行。

她见他年纪颇大,犹豫了片刻才答应。

老村医一身医学,却无子无女,赤贫如洗,但是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一把年纪坐诊三个时辰也从容自若,所以即便同行,却也未曾要她费心照料,自己便能将自己打理得很好,甚至于她有时候还需要老村医提醒她起床,或打点二人餐食住宿。

二人结伴到了乾州,乾州很小,州县内以丝织业为主,有许多大型织造场。

李钰春家在本地便有许多产业,此地富贾豪绅居多,家家殷富,哪怕此前受过天灾人祸,如今却也恢复了生气。

云乐舒实地转了几圈,见此地一切产业均正常运转,百姓安居乐业,心里一片安妥。

不知为何,她也开始关心民生社稷。

她从前心里只有自己,只有师父师兄与紫璃,他们行医救人,济贫拔苦,她便跟着一起。

这回却是出自本心,真心想要做些于人于己皆有意义的事情。

老村医摆了摊位义诊,来看诊的寥寥无几,二人在乾州逗留了几日才转向相邻州县邯临。

远山青青,近水粼粼,云乐舒提着一包桃酥在檐下躲雨,墙隅水畔的杏花开得极好,沾着雨露仍散着香气。

她抬头见云销雨霁,才信步走回住处。

二人赁了个小院,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处,逢每月初一十五休息,其余时间出诊。

今日十五,老村医在家。

她笑眯眯献上桃酥,老村医接过,缓缓打开,又去取自己珍藏的酒,笑道,“难得一日清闲,小酌一杯聊慰身心。”

二人倾盖如故,一路相携,倒混成了忘年交。

“你的家书送出去了?”老村医笑问。

“嗯。”云乐舒点头,将手里刚倒满的酒碗一饮而尽。

她看过美景,送出给紫璃的信,心头不知不觉涌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情绪。

好似是思乡,又好似是怀念。

“唉,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学我这老头四处漂泊,你要行医救人在珣阳也做得,何必这样在外头迎风接露的,我看你写信时分明很想家,若是因做了错事不敢回去,倒不必这样躲着,有什么话说开便好,不是一味逃避便成的。”老村医饮了口酒,粗糙的指尖刮过嘴边一点酒珠,苦口婆心地劝她。

老村医本来就不解这雅贵超群的公子为何会痴迷于混迹贫苦之地,学他这样无牵无挂之人以救世疾苦为毕生所求。

后来知道她是女子,更是大惑不解,几次追问她都似乎不愿多提。

“先生,我想在这里定居,我其实不想漂泊......”她忽然没头没尾来了句。

她又倒了一碗,豪迈地喝了一大口,醇香的酒液入喉,火辣辣地绽开在五脏六腑。

“这酒焉能牛饮?哎哟,可真是乱来。”老村医嫌怨地拍她的手背,想要让她放下酒碗,重新给她取消酒盏来换。

“嗯~”她鼓起双颊,发出延长的声音以示拒绝。

她将酒碗紧紧扣在两手间,不让须毫,“别那么小气嘛,今天又不出诊,我想尽情地喝,我明日赔你两坛还不行吗?我有的是钱。”

是啊,她有的是钱。

紫璃临走前塞给她许多银票,江九皋与公孙朔又赠了她许多金豆,她便是在这里开上一个五间铺面那样大的医馆也足够了。

“老头儿看起来像是个小气的人吗?”老村医将桌子拍得砰砰响。

拉大旗作虎皮!

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怕他,自己抱着碗喝得直打酒嗝。

几分醉意涌上来,她兴奋地抓起桃酥一边啃一边笑。

“真是个野调无腔的丫头,你这样可没有人愿意娶的。”老村医皓发苍苍,双目明朗,虚张声势地吓唬她。

“胡说,我这样好看,人人都想娶我......”她撂下桃酥,学他拍桌,拍得桃酥碎屑乱飞。

老村医须眉横竖,又好气又好笑,饮了口酒,看着她这副乖张自大的模样猛摇头。

“可是好看又有什么用......我注定与先生一样孑孓独行,身老江湖......”

老村医未解其意,又听她絮絮叨叨说道,“《左传》上就说‘甚美必有甚恶’,我的恶就在于......在于我会给人带来厄运,所以先生......你最好也要离我远一点儿,我可是天煞孤星下凡,也称‘扫把星’......”

她酒酣正热,小脸涨红,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老村医的肩头,老村医的衣服顿时落上酥饼的碎末和酒渍。

老村医微微蹙着眉,回忆起这一路她或戏言或认真地劝他自己独行,是他觉得这小伙子好用,有他打下手比较省事,做个伴儿也乐趣无穷,才假装听不出她的意思。

原来她是觉得自己是个灾星,怕连累自己。

“这可不兴胡说的,好好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如明日咱们继续休息,老头儿带你去算命怎么样?”他倒是认真地提出了行之有效的建议。

“我真的好怕身边的人因为我......再有什么意外,我离他们远远的就好了......”她双眼迷蒙,“我可以的,我自己一个人不怕孤独,不怕黑,不怕吃苦,我要日行一善,行医救人,给他们积福积寿!”

她高高举起手,亢奋地仰头大笑。

可又忽然呜呜嗯嗯抽泣起来,“可是我还是好想好想哭,怎么办......”

“师父,舒儿会乖的,师父......舒儿不会让您担心了。”

“师兄他坏,他有了心上人便不想认我这个妹妹了......”

“师父,要是我不任性,您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舒儿想师父......不不不,舒儿想爹爹了......呜呜呜......”

老村医见她这个迷瞪的样子知她是真醉了,便守着她,闲适地着品酥啄酒。

听她嬉笑哭泣,浑话连篇,又观她涕泪交流,破颜堆笑。

她醉里自称“舒儿”,看来“白鹤”并非她真名。

“先生......咦,你怎么长着耳朵呀......”她愈发疯癫了,竟伸手过来把他头上的银发,“毛茸茸的,竖起来的,啊,是小元旦吗?啧啧啧......你怎么不理我呀.......”

老村医一脸无奈,端着酒往后挪了挪。

“哦......原来是望山先生啊,先生医术这样高明,太医院也入得,怎么会在这里呀?”

小醉鬼倒还会拍马屁。

她撑着下巴,摇摇晃晃的,眯着眼睛,“宫里有太医院......有朝政殿,有芷萝宫......嗯......还有承天殿......承天殿里有他......也有我......”

她突然猛地晃晃脑袋,“不,没有我......再也没有我......是别人了......”

老村医饮酒的动作停住,略惊讶地看向她。

她又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自己趴到桌上睡着了。

老村医心中疑窦顿生,正想扶她去躺着,却听到她哝哝道,“伯尧......君伯尧......原来我......这样想你啊......”

......

这一年里,图璧悄然发生了许多事情。

君亦止在年初大赦天下,除罪不可赦者其余均放回民间,为皇后孕育子嗣一事祈福,同时也撤回对废太子及薛家的盯视。

那之后,君亦荣喜得一子,薛家上下,异常兴奋。

再后来,珣阳百姓就发现薛家连同前太子一家三口从此没了踪影。

东南诸州在近两年的革旧维新之下,得到不凡的成绩。

通商惠工,百业共进,课税惊人,连西北一带的人口也逐渐东迁南移。

皇甫丹原本仍心有余忧,见女儿晋升皇后一载余,恩宠不减,反与君亦止如胶如漆,俨然一堆恩爱缱绻的少年夫妻,逐渐卸下心防,有意将西北庶务分权下放,将献安以外的军权还于其余各州县,也开始贪图含饴弄孙的晚年之乐。

只可惜自己的亲外孙却仍毫无光临之意,不禁也有些心急。

本想接女儿回西北小住,顺便检查身体状况,女儿却嫌路途遥远不肯与夫婿相别。

他无奈,只好从西北遣过几位善妇科的医者入京为女儿看诊,医者回来均道她身体康健,只是太过急于求子,心情紧促,反而影响受孕。

如此皇甫丹夫妇却也无法再说什么。

西北的军务逐渐到了韦显宗手中,此前因受文家所托与皇甫明月求情遭拒,吃一堑长一智,韦显宗不再过问文家之事,两方渐生龃龉。

从前文家仗着有韦家、皇甫家站台,家中不少产业均因利乘便,借了东风,随着多项油水足的好处被逐渐收回,还有连番的生意失利,文家在金陵的产业经营也逐渐吃力起来。

文渊父子靠着金陵第一茶奉养文家上下,到底难以将续,无奈将其余亏损的产业盘出,兑成银钱,冒险与楚天盈商榷私铸兵器一事。

鱼已游至釜底,自然胆大心雄。

楚天盈碌碌无能,偏鸿运当头坐上了其父亲的府尹之位,所幸他一向与之交好,于他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此人胆小如鼷,但禁不住别人撺掇,每每被他挑拨几句,什么事情都敢冒头去做。

可不知为何,他这次便像忽然长了个脑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开这口子。

文渊无法,只能另寻他法。

为开源,他将自家茶楼的几种上佳茶品往下调了价,生意倒是红火。

可他家茶山产出不足,茶农亦闹着要涨工钱,他便暗中指使人到几家体量稍小的小本茶庄处寻衅滋事,把茶庄主人打个半死,之后又出面以低价强买其茶庄,有的看出端倪,一举告到官府,却被楚天盈压了下来。

文渊只觉楚天盈这金陵府尹当得倒是比他爹还要与他有益,尝过甜头更是无所顾忌,仿效此法又吞占了许多产业。

眼瞧着家业蒸蒸日上,上头却来了位高官,不知打哪儿收罗了完整的人证物证,连同产金山眉的那座茶山的来历也翻了出来,数罪并罚。

那高官将他当场定刑,文家被抄,女眷充为官奴,男丁全部流放。

而楚天盈也因收受贿赂、滥用职权、徇私舞弊被拉下马,金陵府尹之位随即转由官府中一位众望所归的提点司担任。

这一切来得又快又顺,文渊很难不怀疑是有人刻意布局。

他趁乱逃了出去,想着楚天盈虽被解职,到底家里殷实,还有几个冶炼场正常营业,便想去找他借些银钱也好从容逃亡。

岂料楚天盈一见他便心虚胆怯,口不择言,还想要喊人。

他不过几句试探,便隐约知道楚天盈是受人命令给他挖坑埋雷,至于身后之人是谁,自不待言。

他身藏利刃,本为自保,看楚天盈优哉游哉在家饮酒作乐,而自己被他所害,已然是亡命之徒,家破人散,又与他争执几句,一时恼怒,失手将人杀死。

他趁事情未被撞破前将其屋中一概钱财盗走,意外发现床头露出一个锁着的匣子。

拿带血的刀撬开后,竟是各式各样的兵器铸造图稿,他虽暂无用处,却仍揣进怀里,方跳墙而去。

他连夜雇船出城,深觉图璧再无容身之处,一路北上,逃到了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