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乐舒伸了伸懒腰,理了理睡皱了的衣裳,才撩帘出了船舱。
水天空阔,涛生云灭,夜色笼罩着天地,有柔和的月光越过稀薄的云翳落在船头。
船在涛声里浮沉,她扶着船舱的门,定了定。
远远见岳暻穿着一身玄色的燕居常袍立在船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捧着书文,正借着月色和烛火凝神读书。
高大的身躯那样站在一片海浪声中,不仅没有渺小之感,反隐隐叫人觉出压迫。
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云乐舒闲步走到他面前,揶揄笑道,“景公子,夜里烛火黯淡,书文字细,别顾着看书,伤了你这双慧眼。”
岳暻早知她来了,听她近前来,主动开口与他说话才放下书,转过身来,语气颇为轻佻,“劳云姑娘挂心,在下眼神好得很,连姑娘胸前的痣都能看得很清楚。”
他一贯喜欢调笑,尺度由心,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感受。
云乐舒穿着他的衣服,虽有些滑稽,却有那么些男儿的洒脱之气。
若是把头发束起,定是个俊俏的小公子模样,岳暻看她神清气爽,口齿伶俐,似乎身上已经大好了。
“你给我把昨日的事情忘掉,再提一句我杀了你。”云乐舒想起昨日自己那副狼狈的样子,又听他这样口无遮拦调戏自己,一瞬冷了脸,对他没有一点好脸色。
“怎么?只许你揶揄,不许我反击?”岳暻乐得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比躺在床上病病殃殃的好。
云乐舒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气得眼冒金星,忙坐到凳子上缓了缓。
“我以为你醒来至少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道声谢,再不济也不会这般恶语相向。”岳暻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责她不懂礼数。
“救命恩人?你不害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被擒住那晚,是你去通风报信的吧?午间你就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所以特意抛出我去讨文家的好,你着实是有那么一双慧眼,但也不缺一颗害人的黑心肝......”
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在文渊那里受那样的屈辱。
“你被泼酒时,我还没认出你来。况且,若我真要把你卖给文家,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把你救出来?”她的推测是对的,但又不完全对,总归通风报信的确实是他,他到底有一丝心虚。
“好,你说你午间没有认出我,那吴娘子卸下我妆容时你总该知道了,你为何那时却无动于衷?若不是你把文渊引来,他怎么会突然跑来?本来我早就顺利拿到通城令牌,离了金陵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想来还是扼腕般的痛惜。
岳暻继续狡辩,“不管你信不信,此事与我无关,我隐姓埋名就是不想被文家人认出来,何来借你向其卖好这一说,那夜我之所以没有出手,也是因为不想与文渊正面交锋,再者,当时敌众我寡,我如何救你?”
云乐舒摸摸眉头,只觉得哪里不对,略想了想,又问,“你既然不想让文家知道你的身份,为何却要冒险去他家的茶楼住宿?”
额......这女人怎么这么难糊弄?
饶是心里发虚,岳暻仍泰然自若说道,“不过好他家那口茶罢了,地方也好,我又不是给不起那个钱,还住不得了?你方才说拿你去讨文家的好,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文家要擒你?我还没问你,你不在珣阳宫中等着受封皇后,到金陵来做什么?”
微风漫流,水天一色,二人一立一坐,几番反唇相稽,却知道对方此刻并非敌手,故而一直维持着慵懒无害的姿态。
争执之间,像极了一双故友。
岳暻听着她咄咄逼人地反诘,是那般张扬恣意,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的她才是她最原来的样子,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图璧宫中见到的那个疏离客气、时刻拘着的云夫人,只是一个堆金砌玉的假象。
这条船上没有图璧后妃,亦没有岳国国君,唯有云姑娘与景公子而已。
抛却那些头衔,和她在此吵得面红耳赤竟也很是畅快。
“公子,姑娘她还没吃东西,奴婢先带她去吃点儿。”薛娘子走出舱门,与岳暻说道。
“先吃东西吧。”岳暻道。
薛娘子扶着云乐舒进去时,却看到自家公子也跟了进来,纳了闷。
不是刚刚才用过膳吗?难道还想再吃点。
云乐舒捧着一小碗鸡丝粥,一边喝,一边赞不绝口,“薛娘子,这粥又香又糯,又有鸡汁的浓香,喝起来却很爽口,一点儿也不腻口,真好喝,我从前也喝过,却不是这个味道,真是奇怪。”
若是肖嬷嬷在这,二人的厨艺都可以较量一番了,想到肖嬷嬷,云乐舒心里一揪。
薛娘子见岳暻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瞧,知道自己不适合在此多待,只笑道,“这是咱们岳国的做法,和图璧的自然有所不同。姑娘慢用,奴婢先告退了。”
岳暻就坐在对面,倚在塌上默默地看着云乐舒吃东西,看她吃得很香,脸上不由得微微带了笑意。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来金陵,为什么文家要抓我。”云乐舒随手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认真喝粥。
咸香的鸡丝粥入了胃,叫人身上各处都觉得熨帖舒展。
“你问。”岳暻看她不过喝碗寻常的鸡丝粥,浑身便透着愉悦,就连耳朵尖都冒出红晕,不免啧啧称奇。
“为什么你会来金陵?为什么你要化名景岄?这艘货船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愿意出手救我,又为什么知道听雨别苑在哪里?”
岳暻端起茶杯才饮了一口,听到这一连串的质问,喉间下咽的动作一滞。
他将茶水咽下,漫不经心地答道,“岳国边境频受夷狄侵扰,受去年的洪灾影响,粮草供应本就不足,又被夷狄掠去甚多,两边交兵时便十分乏力,听闻金陵有一半的地都用作粮草种植,故来寻些支援。”
“你知道我朝更迭不久,内忧外患无数,便是朝堂之上的权力倾轧、明争暗斗也是依旧如故,要杀我的人更是不少,若大张旗鼓,万一惹来杀身之祸,将使岳国引起轰动,若我真死在图璧的土地上,有心之人借此做文章,给图璧招致更大的祸端,那更是我所不愿看到的。”
云乐舒埋头吃着,还是觉得不对,采买粮草罢了,为什么他堂堂一个国君要亲自过来?
“原本我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后来既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怕若我朕袖手旁观由着你陷入深渊,日后遭图璧君上报复,他若拿我岳国泄愤,我如何向我万千国民交代?至于听雨别苑,我买通了那夜在场的一个小厮,他告诉我的。”
这番话倒还有几分可信。
“堂堂一国国君,为一船粮草,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可真是爱民如子,事事包揽呢。”云乐舒浅浅笑了,对他的话谈不上完全信服。
岳暻冷冷觑她一眼,“早知你对待恩人如此尖酸刻薄,昨日不如就不救你,让你去做文渊的外室算了。”
虽然岳暻此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让她感觉不安好心,却确实救她于水火。
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今后又会受什么样子的折磨。
她想起文渊收藏的那些淫器,不觉面色一白,瞬间觉得有些反胃。
“你怎么了?”岳暻蹙眉问道。
她放下碗,摇了摇头,“无事,昨夜你救了我,我应该谢你的,可是我现在只是一个亡命之徒,虽然手里有点余钱,但还要留作盘缠,也给不了你,我觉着,你也看不上我那点钱,这个恩情就留待来日有机会再报吧。”
这么说,她是信了他的说辞。
“你为何会流落在外?被你们君上废了妃逐出宫了?”岳暻讥诮地笑笑,像是嘲笑,听来却有几分关切。
总觉得他满肚成算,心机深沉,云乐舒不敢透露太多,只怕他有心利用,便只道,“皇甫丹之女意图皇后之位,我挡了她的道,却也斗不过她,为保住小命只好私逃了出来,文家与韦家在皇甫丹门下做事,领了皇甫明月的命都想趁机除掉我,所以我才会落在文渊手里,我哄骗楚天盈,便是为取得他手里的通城令牌,助我逃离金陵。”
饶是她说得云淡风轻,岳暻也听出了这其中的凶险。
她如何隐过君亦止的耳目从宫里逃出,又如何只身一人跋山涉水到了金陵,还要出卖色相去骗取令牌,每一件都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况且凭君亦止对她毫不掩饰的宠爱程度,应该也设了重重关卡在等着她落网,人到了宫外就安全吗?没了君亦止那层庇护,她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所以,她那样不顾一切逃离,又怎会只是因为害怕后宫争斗。
会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这船还有多久才能出金陵?”云乐舒突然问道。
岳暻想了想,说,“大概还要一个多月。”
“你们回岳的话,是走汴州至槐里东边的海道吗?”
“没错,船上的货是要直接送往边关抗夷的,走这条路近一些。”
“通关时,你可有图璧官府的落印公凭?”
“自然有,你便放心跟着我的船,一定保你平安离开金陵。”
要不然他怎么会走汴州港,从榆关走也很近,还不是因为汴州府尹能与他行方便。
“可是他们若是逐人检查,只怕我还是躲不过。”
“云乐舒,你现在除了相信我,可还有别的选择?”岳暻饮了口茶,悠然自得地笑道。
是啊,跟着岳暻总比靠她自己容易些,而且人都已经在船上了,重新上路反而耽误时间。
“那这段时间便借你家船一渡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云乐舒你脸倒是大,早前用那破簪子换了我的象牙雕折扇,现在要借船,竟什么都不打算给?”岳暻打趣道。
云乐舒嘿嘿一笑,“都说了人家现在凄凉得很,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了,况且你人这么好,又这么有钱,还缺我这点表示吗?”
“真是脸厚如墙。”岳暻轻轻笑道,很是愉悦的样子。
“可不止一人这样说过我了。啊,对了,在图璧这一路,你唤我白鹤就可以了,我会继续扮作男子,以免被人认出来,我也与薛娘子他们一样唤你公子,记住了哦。”胃口好像又回来了,云乐舒说罢又开始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喝起粥来,还夹了点爽口小菜佐着下饭。
“献安白鹤?”岳暻嗤笑道,想起她包袱里藏着的籍契,好似在看一个惯会东诳西骗的江湖骗子。
云乐舒仰面看他,眨了眨眼,又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笑容夺目,“孤身行走江湖,多有不易,便弄了个假身份,我们是朋友,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你可要为我保密啊。”
云乐舒的眼睛极好看,藏纳光华如星河迢迢,融在脸上那般纯粹笑意中,确实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笃真挚。
可他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不夹带私心,不为谄谀取容,真真切切的笑颜了。
他每日所见不乏笑脸,不是恭敬有度,便是暗藏刀剑,或许亦有一二真心,他却懒得再去分辨了。
从得到皇位之日起,他便深知,孤家寡人是他的宿命。
“他还在找你吗?”岳暻收起自己渐渐离散的思绪,问道。
“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不能被他找到。”云乐舒的目光忽然坚定无比,岳暻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到了汴州,你有什么打算?”
云乐舒抖抖肩,无所谓地说,“走一步算一步。”
岳暻知道她不想向自己透露真实想法,却也忍不住说道,“图璧境内终究还是危险,你不如跟我回岳国,远在他国,皇甫家还有图璧那位也不好在我岳国国土之上兴师动众地追捕你。”
“你顺了我这一路我已经很感激了,若我真到了岳国,怕给你带去诸多麻烦,多谢你的好意了。”
意料之中,云乐舒婉言拒绝了,岳暻再没有多说什么,坐了会,又到船头接着看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