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内
雕云龙捧寿纹的沉香榻之上,端坐一人,面色如凉月疏淡,黑曜石般的眸子却有黯光流动。
听下属呈报到某一处时,君亦止眉心忽然微微一皱,似是不可置信。
“急火攻心?吐血昏厥?”
那女人看来逞性妄为,一副不惧天地的性子,他还以为是什么敢爱敢恨的主儿,竟这般不中用。
不过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无法再与她那青梅竹马相亲罢了,就这么一触即溃?
未免太羸弱了些。
他目光变得玩味,又很快恢复成静潭一汪。
到底是个柔质女流,满脑子皆是儿女情长,情痴一个,与其他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君亦止自知晓云乐舒身世,倒有几分意料之外的窃喜,这窃喜来得莫名,他也分辨不清是何缘故。
只有一点毋庸置疑,便是他派人旁敲侧击,催促罗不悔干预他二人之事,少了些愧意,又多了些大义凛然。
他们藐视宫规,欺君逃宫,着实天威难容。
初时他也只是起了小惩大诫之念,加之薛鱼于废太子有别样意义,将她攥在手里日后或许能利用一二,后来见她与云浈私相定情,又觉她目无法纪,觉得若是不严惩,恐纵得他们更加无法无天。
君亦远乃皇室中人,若被他们继续蒙蔽利用,焉知日后不会作出什么覆水难收的错事来?
再后来,查到了她的身世,兄妹通婚向来为世人所不容,图璧更有民律明令禁止。
既如此,他还有何理由不出手。
“据函中所言,云姑娘今日醒来后,便开始神志异常,胡言乱语,因其急火攻心、阴阳并重,被罗医师诊为癫狂之症,今日罗医师本该入宫,亦因此事耽误了,如今百灵山中正是大乱的时候。”逐玉一早取得由宫外送来的密函,匆匆入了宫来回禀。
君亦止倏地抬眸,眸中潭水只将将维持了片刻平静,又起微澜。
癫狂症?那个女人竟还疯了不成?
他极力促罗不悔归山整肃师门,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因此大受刺激,至坠入痴癫。
眼下云浈只身离了山,罗不悔岂放心让她和那小婢女在山中自生自灭,罗不悔若是被此事牵绊住,君亦萱那头又怎么办?
“江九皋本定了今日替公主逼毒,就凭他一人,还能如期进行吗?”君亦止问。
李怀贤答道,“回君上,因罗医师的缘故,江医师已与太医院商定将逼毒时间延后,说是再侯一两日,是无妨的。”
君亦止转头瞥了李怀贤一眼,神情不虞道,“传朕的旨意,命罗不悔即刻入宫,辅助江医师为公主逼毒。”
李怀贤以为自己没将江九皋的意思表达清楚,忙又解释道,“君上,江医师他说公主的......”
君亦止冷冷一笑,微微挑起眉,“莫非堂堂图璧公主,在生死攸关之际,还要等这位罗医师先修身齐家,料理完家事方可再议吗?怎知他需要一两日,还是七八日,公主的病情可能等得?”
“君上息怒,奴才这便去传旨。”李怀贤亦觉此话在理,内心不禁感慨,这君上对公主可真是没得说。
“为免罗医师后顾之忧,便将其女云氏一并请入宫来,由太医院接手诊治,逐玉,你速速去办。”君亦止点点头,思及云乐舒此时的境况,又对逐玉吩咐道,“若有反抗,许你使些非常手段,但千万别伤了她。”
逐玉尽管有些意外,却很快领命,“属下明白。”
罗医师之女?君上要破例让一个宫外的女人住进宫里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
李怀贤身为近侍,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嗅觉,他咀嚼着君亦止短短几句话,隐隐觉得有些逾常。
逐玉、李怀贤齐步退出殿外。
君亦止眉间稍缓,看着窗外那株挺秀的木樨,目光里似乎藏着几分期待。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见过美丽的疯子是个什么模样吧?
或许他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想要给自己找些乐趣。
又或许,是因为知道她如今是釜中游鱼,犹入绝境,他想要赌一赌,这尾鱼能不能在他手下涅盘重生。
午后,君亦止满腹心事到了公主殿。
由朱漆金匾的正门而入,守门宫人正欲行礼通传,君亦止微微摇头,宫人领意,各归各位,不动声色。
廊院内放了几个引了泉水栽了菡萏的赤金祥云仙鹤大缸,菡萏正开得热闹,君亦止驻足看了几眼,才进了君亦萱的寝殿。
朱漆镂金的殿门虚掩着,江九皋那顽童不老的声音猝然入了耳。
君亦止知道此人向来不喜与他有所交集,平时能躲他多远便躲他多远,便是宣他觐见,他亦是能推则推,见他一面极难。
“就因我拿毒虫吓唬她,她便弄来了一窝兔子,还当着我的面儿把兔子放到我那片老参田里,一边放一边喊着‘世叔,小兔不及大兔敏捷生猛,您再跑快些,兴许能赶在参田被啃光之前把它们抓住哦’,她当年还不及你这般大,整人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千奇百怪,若非她那个护短的便宜师父拦着,我啊,早就把她揍扁了......”江九皋难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回想起刚满十岁,长得冰雕玉琢如瓷娃娃般的云乐舒将一群雪白的兔子往他参田里赶的场景。
碧树青草,天高云低,童稚可爱的小姑娘,奋力地拿一杆树枝,示威似的地将五六只毛绒小兔赶得七零八落,四处逃窜,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那一幕,像极了一幅田园写实画卷。
“那群兔子后来把人参吃光了吗?”
“虽说我年长,却不至于连几只兔子都抓不着吧?就是费了些功夫......这丫头也是算准了时间,参田后来是没什么事儿,却把我折腾得腰酸背痛,整整两日都不曾缓过劲儿来。”江九皋义愤填膺地哼了一声,气不打一处来。
那兔子左一只右一只,既会咬人又会藏匿,他的参田珍贵无比,他又投鼠忌器,捉兔子那过程,几多狼狈几多丢人不必再提,最好今后都别再叫他看到兔子。
“这云......欸,您方才她叫什么来着?”
江九皋讲了许多宫外的逸闻轶事已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待听到江九皋口中这位智勇无双、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君亦萱更加来了兴致,一直缠着让他多讲一些,再多讲一些。
“小小年纪忘性这么大,方才刚与你说了,这就忘记了?她叫云乐舒,云——乐——舒!”江九皋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云乐舒”三个字入耳,君亦止的心不由得轻轻一荡。
他步伐轻却慢,文雅从容走至二人面前,笑道,“在聊什么呢?”
“草民拜见君上。”江九皋见是他,缓缓起身行了个礼。
他不喜卑躬屈膝,想着再寒暄几句赶紧找个由头先溜了。
“不必多礼,朕听说江医师把公主逼毒的时间往后延了几日,不知是否真的无碍?”君亦止微微颔首。
江九皋道,“若毒情不生异变,延后几日,问题不大。”
君亦止正想告知,他已下旨召罗不悔入宫,待罗不悔入宫便按可原计划替君亦萱运功逼毒,却听君亦萱嘟囔了起来。
君亦萱嫌他一来便打断了江九皋给她讲故事,便央求道,“好哥哥,江医师说问题不大便是无事,您就别操心了,我还想听江医师给我说故事呢。”
君亦止便把话暂时搁下,淡淡一笑,“那便权当朕不在,你们继续,朕喝口茶便走。”
他顾自坐了下来,捧着宫人新奉的茶,啄饮一口。
江九皋也正讲到兴头,听他都这么说了,便也懒得再搭理他,只是心里仍盼着他赶紧离开。
“自她放兔毁参之后,我俩的梁子便结下了,此后亦是针尖对锋芒,缠斗不休,每每驾临寒舍,便是死伤一片。”
“她哄着我送了她一些冷门偏方,回去便以配药炼药为乐,什么龟息丸,痒痒粉,狂笑散,她都能自己配来,成日里把它们当做宝贝,每回下山都随身带着。”
“这些东西本是不登大雅之物,她却玩出花样来,今儿见了什么狗仗人势、横行霸道的,明儿见了什么欺大压小、坑蒙拐骗的,她表面与人恭顺有加,背地里却借着这些玩意儿整得人家狼号鬼哭、苦不堪言,她谓之‘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流氓便要用流氓之法。’”
君亦萱听了简直到了要对云乐舒顶礼膜拜的程度,“这姐姐也太侠骨柔肠了吧!”
江九皋说起云乐舒时脸上总掩不住欣赏之色,云乐舒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只是犹喜钻营旁门歪道,这一点倒是与他极像。
他忽想起云乐舒另外一桩令人发指的残恶行径,顿时又气得吹眉毛瞪眼睛。
君亦萱支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个姐姐可真幸福啊,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又飒爽又自由。
“我知她最怕蛇虫鼠蚁,逮住机会便拿蝎子、虵、蜘蛛吓唬她,她便真的老实了许多,相当长一段时间对我唯唯诺诺,俯首帖耳,我以为就此治住了她,还颇扬眉吐气,谁知......”江九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嘴角直抽,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君亦萱好奇地追问,“谁知如何?”
“她临走前兴冲冲跑来送了我一份大礼......”江九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说道,“她说‘世叔你与我道歉,我就原谅你拿虫子吓唬我的事情,否则后果自负’,我偏不理会她,想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这丫头心是真狠,胆儿也是真肥......”
这下便连一旁静坐的君亦止都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
“她送了我一只成年的雄鹰,并于当场放飞。”江九皋摇头晃脑,大叹一声,“不过片刻,我笼中数十只毒虫毒兽便所剩无几,那些毒虫毒兽所费不资,是我的一片心血......那只雄鹰还是被故意饿了两日的......气得我两眼一抹黑,差点上西天,你说说,她是不是欠揍?”
江九皋描述得太过生动,君亦萱不由得张大了嘴,感慨道,“可真是惨绝人寰啊......”
“不过......这丫头还算还有点儿分寸,知道提前将笼中的毒虫毒兽掉包,那雄鹰吃掉的不过是普通虫子,不过我当时吓得够呛,魂儿差点就飞了。”江九皋往腿上拍了一把,“这鬼丫头真是......唉!”
君亦止浅啄一口茶,听到此处哑然失笑,将目光缓缓移至窗外。
“公主,你且记住,云乐舒是我的头一号敌人,也就是你的头一号敌人,记住了!你要跟我站在统一战线!”江九皋指了指君亦萱,目光充满威胁和警示。
君亦萱随即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暗笑江九皋幼稚,却对那鲜活的女人越发仰慕起来。
“嗯!云乐舒是我君亦萱的仇人!”君亦萱敷衍地表演了一下同仇敌忾,接着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您有没有再反击?”
江九皋呵呵笑了一声,“待我回魂,想找她算账的时候,她已与她师父离开了,再后来,便有三年没见到她,这笔账就记到如今。”
云乐舒确实顽劣可恶,成日里胡天搅地,也祸祸过他不少宝贝,却难得的率真无邪,秉性热诚。
最重要的是乖张有趣,那轻狂的模样与他少年时简直别无二致。
他时不时也怀念与她斗智斗勇的时光,虽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却叫他实实在在地畅快。
“有仇不报非君子,她不来您这,您便去找她呗,为何要苦等三年,您这一把年纪,忘性越来越大,把这事儿给忘了可怎么办?这可是难解宿仇。”
江九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君亦止,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便只糊弄道,“她啊,游历未归,哪里找得到人?你可还要继续听?她智擒采花大盗、整治江湖无赖、捉弄纨绔公子等等的事情可都还没讲呢,若是听,你就别打断我,还有,你说什么,我一把年纪?”
君亦萱闻言,小手一合,哀求道,“要听要听,我不说了。”
君亦止托着青白玉镂空螭纹杯,看着泛光的杯沿,神色不动,却在心中嘲弄一笑。
这三年来,只怕是跑来皇宫游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