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焰是在半个小时后才来到的化妆间。
数年如一日的连帽冲锋衣配同款工装裤，碎发半遮眼，半张脸都埋在了衣领里，露在外的只有一头标志性的奶奶灰短发。
他一来就对上了桑楠的视线，脚步倏而顿住，几个呼吸方才迈步走了进去。
兰芯蕊现在看见邱焰也不如以前那般的亲近，若不是父母之前有交代，单凭上次剧组里邱焰对她的态度，她连个好脸都不会给邱焰。
“邱哥哥，你可来了呢！桑姐姐说什么也要罢演，我们这一大群人都等着她呢。你快看看，怎么办吧！”
邱焰抿着唇角，连看都没看兰芯蕊一眼，只直勾勾的隔着碎发盯着桑楠，许久方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晚了邱焰半步的闵煋这会儿也挤过人群来到了化妆间内。
他先是对围观的一大群人暴喝道：“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是吧！赶快散了。”
闵煋是闵家这一辈儿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五个姐姐，各个宠他上天，他本人也从不是低调的性子，再加上这几年混迹在娱乐圈，身家背景还有脾气秉性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闵煋虽然没出道，确是圈内公认的第一‘太子爷’。
他这一发火，围观的这些个人哪还敢多待啊，麻溜的都各回各屋，各忙各地。少有几个胆大的，站在稍远的位置偷看。
闵煋火起的干脆把化妆间的门关了，这才走向邱焰。
他没好气的看了兰芯蕊一眼，这才半护着邱焰的对桑楠说道：“他有不得已的难处，桑楠，我想你能明白，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难过。”
想要拍的剧本被大改乱改，想要塑造的角色被大毁特毁，想要干净纯粹的拍摄环境也被搞得乌烟瘴气。
对于视职业如生命的邱焰来说，确实痛苦如割肉刮骨。
桑楠站起身，迎上邱焰的视线，“她说是投资方指定，我如果拒绝这个角色，这部戏就不拍了。”
邱焰垂下眼皮，整个人浑身的气场都是冰冷压抑的，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成了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闵煋眉头锁着，不自然的别开了视线，“...是。”
桑楠料到了这个回答，她继续问道：“角色和剧本也都是为我特意改的，是吗？”
闵煋继续代替邱焰作答，“...是。”
“好，我明白了。”桑楠整个人倒显得轻松了不少，“投资方是谁？”
邱焰终于说话了，“桑楠，你不用委屈自己。”
简单一句话，重若千金。
桑楠如果不委屈自己，那这个角色她肯定不会接。而她不接，邱焰的这部剧就会散伙。
桑楠挑眉，意外又不意外，“你坚持到现在，一句话就不拍了？”
邱焰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松了开来，“拍，是因为我想。不拍，是因为我不想。挺简单的事，我早该释怀。”
早一点释怀，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邱焰看向桑楠，声音诚挚，目光笔直的从碎发下射出，一如两人初见时那般，只是少了些锋芒，“抱歉。”
兰芯蕊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被气笑了，“邱焰，你脑子被门夹了是吗？外面多少媒体记者，直播间多少人预约等候，你现在不拍了？”
她连‘邱哥哥’这三个字都懒得叫了，“你是想所有人都陪着你被舆论骂死吗？你知道因为你这一句不拍了，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因为你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抬不起头吗？”
“别说了！”闵煋气的浑身都在颤抖，他走到兰芯蕊的面前，“兰芯蕊，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你现在这嘴脸要不要这么恶心！你明知道邱焰他——”
“交情？”兰芯蕊根本不打算听下去，她环抱双臂，目光凉薄，“什么交情？他先不顾念你说的交情，宁可选个贱人也不选我。也是他，不顾念交情，宁可让整个剧组等一个贱人，也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你现在跟我说交情？”
“那是桑楠的演技更贴合人物角色！这是邱焰的做事原则！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
闵煋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清这个世交家的妹妹，他之前只以为兰芯蕊顶多娇蛮了些，但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娇蛮一些本就是应该的。
可现在...“上次的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往桑楠身上泼的脏水就是你干的，你还泄露正在拍的剧情。这些邱焰都没跟你计较，你竟然还强词夺理的怪他？”
“我强词夺理？”兰芯蕊笑了，笑得毫不客气，笑得凉薄至极，“邱焰他的命都是我爸妈给的，要不是我爸妈，在他父母死了的那年冬天他就活不成了！这是救命的恩情，他就应该无条件的站在我这一边。是他没做到！”
“你闭嘴！”闵煋脸都白了。
邱焰父母发生车祸，车祸当时邱焰就在后排座位上，是两个夫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孩子推出了车厢，自己却随着滑落的车身坠下山崖，尸骨无存。
这件事当时给邱焰的打击严重到让他毫无求生意识，心理疏导都不见成效，一没人看着邱焰就要自寻短见。
那是何其凶险的日子啊！
闵煋不理解，兰芯蕊怎么可以轻飘飘的就这样说出来，压根不管这件事能把人的心戳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邱焰。”闵煋没工夫搭理兰芯蕊，回头查看邱焰的情况。
桑楠也注意到邱焰的情绪不对，碎发和衣领挡着，仅有露出的一点皮肤透着毫无血色的青白。
她脚下移动，站在了邱焰的身前，将他与兰芯蕊彻底隔离开来。
桑楠嘴角噙着冷笑，目光也是极冷，她少有这样看人的时候。
上一次这样看人，是把欺负叶宛的混蛋揍成了终身残废。
虽说后来林如娇气不过把她打了个半死，但她也从没后悔。
兰芯蕊被桑楠看得心尖发毛，现在屋子里没有多余的人，身旁也只有经纪人和助理两个人，安全感大大下降，让她不由得想到了上次在片场被桑楠目光盯着时的毛骨悚然感。
她狂吞着口水，身子向后缩，“你要干嘛？干嘛这么看我？”
桑楠拖慢着浸了冷意的嗓音，“兰芯蕊，你真该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健全的家庭，太让人羡慕了。”
没有失去的人不知道失去的人到底有多痛！
兰芯蕊丝毫没因为桑楠的一句‘羡慕’觉得得意，反而更增恐惧，“你，你说这个，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桑楠往前走了一步，就一步而已，却把兰芯蕊惊得差点跳起来，她笑，“就单纯羡慕而已。”
化妆间里落针可闻，没人说话。
邱焰的手机突兀的响起，打破了死寂。
闵煋帮着邱焰把手机拿出来，是副导演。
挂断电话，他看了眼桑楠，又看向邱焰，“时间快到了。”
“嗯。”邱焰点点头，声音很轻，“改记者招待会，这部剧我不拍了。”
闵煋拧眉，阵仗这么大，后果影响不可想象，虽说他也想让邱焰任性一把，可这毕竟不是任性就有人兜底的时候。
以他闵家的地位，财力，人脉，都没把握把风险降到最低。
但作为邱焰的好友、铁哥们，他一定无条件站在邱焰这边，纠结最后只问了一句，“你确定？”
邱焰迎上他的视线，嘴刚张开，“我——”
“拍！”桑楠转过身看向邱焰，“投资人在哪？我想先见见他。”
邱焰拧眉，“这部剧，不是我想要的。”
“但可以拍出你想要的。”
桑楠走上前几步，她嘴角含着一缕笑，温和如春风，能暖化万物。
邱焰被这笑感化，浑身的冰冷似挥散了一些，却仍无法完全释怀。
“应该只有元秋这一个角色被爆改了，整部剧的构思应该没变吧。”
“没有。”闵煋忙道：“只有元秋这一个角色，其它的都没变。”
“那不就行了。”桑楠自信的笑笑，“总有办法的，这些人是想看我们出糗，看我们认输，退让不是解决办法。”
邱焰心里的犟脾气也被桑楠说动了起来。
他眉心蹙起折痕，“可是怎么解决？这个角色，一定会被骂。”
“会有办法的。”桑楠笑得轻松，她看了看时间，“距离开机仪式还有一个小时，投资人到了吧，带我去见见。”
邱焰看向闵煋，闵煋立即拿出手机，几个电话拨出去，摇了摇头，“人没来，只派了个助理。”
助理的话，就算见了也没用。
闵煋没说，那助理有交代，任何跟拍戏相关的问题都直接跟兰芯蕊交涉。
可跟兰芯蕊能交涉个屁！
桑楠重新拿过合同翻了翻，“那算了，找个安静的屋子，我们聊聊这个角色。”
“好。”
邱焰点头应下，三个人就要离开。
这发展绝不是兰芯蕊要的，她不知道桑楠有什么办法，也并不希望他们脱离开自己的视线。
“等等！”兰芯蕊出声，让经纪人和助理去把门堵了，“有什么话就在这聊吧，我也要听听。”
闵煋拧眉，“兰芯蕊，差不多得了，咱们两家好歹是世交，非得把事做绝了是吗？”
“闵哥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兰芯蕊环抱双臂，悠然自得的翘着腿，晃着脚，“陆小姐作为唯一的投资方，我可是她在剧组的代言人，你们商讨角色这么大的事儿，我当然得在场了。”
桑楠眉宇一挑，看向兰芯蕊，“陆小姐？你是说，唯一的投资方是陆小姐。这位陆小姐，该不会就是陆家养女陆斓曦吧。”
“你怎么知道！”兰芯蕊一惊，话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懊恼的一跺脚。
她看向桑楠，很快又镇定下来，“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陆小姐，那是即将成为陆太太的人，成为陆太太就是第一豪门陆家的当家主母。人家现在不过是逗你玩玩，我劝你识时务，别等人家动真格的，到时候你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知道了背后到底是谁在搞自己，桑楠反而放松了下来。
归根结底，狗男人的烂桃花，还是最难对付的一朵，但也仅此而已。
桑楠好笑的看向兰芯蕊，“之前你不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说是在陆老爷子面前敬过茶，已经被内定是孙媳妇了吗？现在就拱手让位，还甘愿给人家当枪使啊！”
“你！”兰芯蕊被戳中了最难堪的地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气急败坏的起身，“桑楠，你得意不了太久的。实话告诉你，陆小姐交代了，你拍，以后剧组的日子我可以随便折磨你拿你寻开心，耽误拍摄进度也无所谓。你不拍，就让舆论媒体把锅都扣在你身上，让你一辈子翻不了身。”
“兰！芯！蕊！”闵煋不可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把拍戏当什么了？你把剧组当什么了？你还是个演员吗？你还对得起你父母对你的培养吗？”
“要你说教！”兰芯蕊毫不客气的顶回去，“你们让我受了委屈，我当然要找回来了。我父母也支持我这样做！所以啊，你们最好别得罪我！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来。”
她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人物造型，“万一我在媒体面前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比如爬床、潜规则、陪酒陪睡什么的，可就不好了呢！我是无所谓的，我背后有父母给我撑腰，我只会是受害被蒙骗的小公主，你们就不一定了呢！”
“行！好样的！”闵煋气的想要把整个化妆间都给砸了，“你们兰家就是这样做事做人的，行，我算是知道了。世交，还扯什么世交，特么的以后还是别来往的好！”
“你当我稀罕啊！”兰芯蕊毫不在意的掸了掸，像是掸掉灰尘一样，“我们现在跟陆家交好，我还跟未来的陆家主母成了要好的姐妹，当我们还稀罕你们什么闵家啊。嗤！”
“好，这是你说的。”闵煋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家里，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陆家作为第一豪门，就算是闵家也恨不得能去交好，可闵煋转达的兰芯蕊的话，也确实让他们寒心。
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唉！”
闵煋心里堵的难受，他不是无知小儿，当然也明白兰家如果真的抱上陆家的大腿，那他们两家断交对于兰家来说确实无关痛痒。
这根本拿捏不了对方，甚至不能让他们出口恶气。
真特么的窝囊！
娱乐圈第一太子爷头一次感受到无力，无力的让人抓狂。
桑楠看着兰芯蕊那副得意的嘴脸，突然开口，“多行不义必自毙！兰小姐，陆家第一豪门是拜何人所赐，你不会不知道吧。”
兰芯蕊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桑楠，“我知道你想说陆渊峙。是，他确实是个大佬，但如果没有陆家，他也不过就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陆家第一豪门，还是源自自身的底蕴的。再说了，陆小姐是未来的陆太太，你还觉得陆渊峙会帮你而不帮她吗？”
桑楠体会过无语，但还是第一次体会这么无语。
居然有人说陆渊峙不过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
凯亚集团创建不足两年就成了北欧第一集团，而那个时候的陆渊峙好像还在念书——这都要被说成是暴发户？还是‘也不过’？
开什么玩笑！
再有谁不知道陆渊峙回国之前的陆家是什么样啊，也就顶着个百年家族的光环还能看，就连盛世集团当时都面临破产清算。
还源自自身底蕴！
自身什么底蕴？破产清算的底蕴吗？
真是搞笑！
桑楠面色复杂，都不知道要怎么接兰芯蕊的这段话。
至于说陆渊峙会不会帮自己，按理说他不打算结婚，也明确说了这订婚他拒绝，还跟自己许了终身之约，应该不会不帮自己。
但退一万步，他如果真的在她和陆斓曦之间选择了后者，那她确实没办法反对和挣扎，但仍可以利用他提前毁约蹭一个补偿，比如放过这个剧组放过她这个角色。
总之不管怎么着，她都有办法化解这场危机。
桑楠看了看时间，距离开机仪式不远了，还真不能再耽搁。
她扯了三把椅子摆在一旁，示意邱焰和闵煋一起，三个人头顶头的开始了密聊。
只是，当他们三个刚把脑袋凑一块，化妆间的门突然被大力踹开了。
三个脑袋同时抬起看向洞开的门口，只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