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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州地处中华帝国东南沿海,夏多急风骤雨,冬季冷湿有雪,是破碎之神教会在中国最早的据点之一,也是中国最早一批开始工业化的城市,对教会有着非凡的意义。为了执行仪式、使神完整,一八九五年,碌山祭坛正式动工,并在十年之后竣工。这座祭坛以城心一座名叫碌山的小丘作为骨架,气势恢宏、构造庄严,成为此后各地祭坛的模范。

然而,一九一三年,碌山祭坛却轰然倒塌,留下一片狼藉,也在杳州人的心中割出了一道难以愈合的疤痕……

韦姝仪

韦姝仪常常为自己的名字苦恼。她识字,小脚,嫁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建筑工。日日上工去纺纱,生了三个孩子又死了俩。这些她都受得了。她就是受不了跟街坊邻居介绍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是那么刺耳,烫嘴。她该有个本地大姓,比如赵,再取个招弟、香梅之类的名。这么一来,听者便不会恍然若失,片刻后又恍然大悟,转身啧啧称道。从这名字里,她们看出了不少门道。

韦家因其戏剧性的落败而长久地铭刻在老一辈杳州人的心中。到街上找个老头,打断他的讨价还价,他便能欣欣然如逢知己,细细讲述当年韦好仁是怎样被押到市集,又怎样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当回忆进展到头颅飞起、黑血洒地的瞬间,家眷迸出哭嚎,而他们的热泪也盈满了眼眶。革官。抄家。皇上心善,没诛他九族,只全家削为庶民,抽几个抓去充军。充军的就有韦姝仪的父亲,去了就再无音信。

是母亲将韦姝仪拉扯到大,照着族里从前的规矩,教她读经、要她裹脚;一面怨恨自己在这一家子误了终身,一面又希冀着有朝一日,韦家能重振旗鼓,到时候自己的女儿就又是个大家闺秀。然而母亲却成为了韦姝仪一生的噩梦。在她的记忆里,棚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少不了母亲尖酸阴沉的喋喋。母亲会一遍遍地向孩子讲述韦家事败的终始本末,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坏就坏在了老头子那张臭嘴。她说,得罪谁不好,去得罪张家?张家可是好惹的?闹得砍掉脑袋!阿呀,人家张家,当家的开着工厂,儿子又进教会。老头子昏了眼了,只当是大清还没学洋改制,以为他状元便不得了了,跑去乱说话——皇上停了考了!性气才激起来,脸又忽地暗淡下去,很带着忧伤的神色。她对着韦姝仪喃喃道,最后还是我们遭罪。我们女人家,又没法自主的。

母亲一辈子想为女儿找个有头有脸的丈夫,至死未能如愿。不少人家一听姓氏就闭了门。韦姝仪最后是迈着三寸金莲,上了小轿,被几个带些痞气的轿夫颠来簸去,一路吐到夫家。出嫁那天下着小雨,巷子里满是泥泞。只有院前一棵小树尚摇曳着新绿,她疑心那个就是她。

家里穷,她得去做工。要传宗接代,她得生孩子。嫁进去头一年,四邻都很带着妒羡的神色,说她真是好福气,十六七就早早地抱了个大胖小子。干嚎了一夜生出孩子,丈夫擦着脸上的油污叫她,你认字,取个名吧。她斜躺在床上,面目湿润而发皱,沉思许久,一言不发。最后她幽幽地说,叫水生,就叫他水生吧,说完便莫名其妙地呜呜哭起来。丈夫知道她是痛的。

此后三年里她又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水生七岁那年,一场恶病席卷了这个巷子,两个孩子上吐下泻,终于各自死进了两卷篾席。她也得了这病。快好时,搬个竹凳坐在院前树下,裹着红祆子,目光呆呆地往下盯着地。水生摇着她的手,说娘你再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容易养到能作伴了,怎么又都没了呢。但她此后是再没有生养。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捱下去。她的骨架子大起来了,手脚粗起来了,说话也脏起来了。她觉得,这辈子最好也就这样了,只求不要再有什么天灾。她以为自己断了一切念想了。可她又如何料到,一封未期而至的信竟又送到了她的手里,将死灰复燃。

信是电报转写的。她有什么亲友,有钱拍得起电报?她满心疑虑地接过信封,望向署名。她愣了好久,才认出那就是父亲。

父亲在信里写道,他在军里吃了那么多年苦,跟俄国佬、长毛鬼南南北北打了那么多年。终于混出了头。虽还算不上阔,毕竟也衣食无忧。于是就想着要来接自己的骨肉。他写他就要动身回杳州了,到时候要祭祖挂纸,要和妻子女儿团聚。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韦姝仪努力平复心绪,将目光聚在信的末尾:一九一三年七月五日。

今天是七月十日。

韦姝仪久久地呆立在原地,心跳杂乱、手足发颤。朝阳照在墙头的玻璃屑上,映在她的眼中。她机械地折起信纸,仿佛身在梦中。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只有在那时,她才能自然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于是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等待。

玛丽

玛丽的母亲曾经讲过,破碎之神有着自己的名字。谁要是能拼出它真正的名字,谁的祈祷便能次次灵验。她在教会学习、工作已久,对这样的无稽之谈本该嗤之以鼻,却又总是念念不忘。配着药剂时,她觉得自己配的是神的名字;作着手术时,她觉得自己切的是神的名字;就连此时此刻,面前的哭号声声,也成了神的万千名姓。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也就是五天以前,碌山祭坛轰然坍圮。这座曾令杳州引以为傲的钢铁巨构,掏空了整座碌山才得以建成,如今却成了一地狼藉。几乎半座杳州城被倾泻而出的泥水岩石破铜烂铁覆盖,其余的也浸沐烟尘之中。当消息传到她所工作的医院,人群震动,她当即报名,汇入救灾的队伍。

来的路上,她一遍遍地设想自己将会看见怎样的惨状。倒塌的房屋,拥满泥石的巷道,与压在下方的残肢断臂?她的心脏肯定是疯一样地跳着,因为她呼吸急促、胸口闷沉,胃里也翻江倒海。她将头颅抵在客车的玻璃窗上,注视着蒸汽发动机里涌出的乳白雾气是如何飘向后方。她的思绪飘忽着回到了从前。

在欧洲时,玛丽是业界小有名气的医师,药剂师。她来到中国工作,并非完全出于自愿。这倒不是说有谁以刀剑相逼,她只是不愿再待在欧洲。在那儿,有人要她杀人。那些人来时会带上诊所的门,压低了帽檐,使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给配方,有时也留下报酬,而她则谨遵写作纸上的步骤,配制出五光十色的胶状药水。这样的默契持续了三年之久,配方日趋复杂、步骤日趋冗长,最后连她也只堪堪配出成品。终于有一天她抑止不住好奇,私下里多配了一份给小鼠。小鼠起初生龙活虎,过了几小时却突然抽搐倒地,口发尖嚎。蚯蚓一般的绿色锈迹,从它的口鼻眼耳不住涌出,肌肉也凝成铁质。她用颤抖的双手将它埋葬,却未曾料到次日便会接到自己恩师的讣告。那个精神只铄的老头,仗义直言,终于因言贾祸、暴毙家中,死状与小鼠并无二般。

这样一来,玛丽便不能不远走他乡了。

第一天,救灾的车队驶入杳州。太阳正毒辣地悬在半空,阳光照在脏兮兮的黑色天穹,泛出彩虹色的光晕。市郊没有受到山石的袭击,却逃不过地面耸来的震波与空中飘来的灰尘。两侧稀疏的楼房灰头土脸,玻璃纷纷迸出窗框。道路裂开一道道拳头宽的豁口,又间或撒有石砾。客车摇摇晃晃地蠕动其中,时俯时仰。一个年轻的护士忍不住哇地吐在了车上,车厢里霎时充满了温热的酸腥。一时间多少人面露难色,眼见着就要吐成一片,司机陡然停住了车:前面一栋震倒的楼拦住了路,剩下的路步行。

他们在下午四点抵达了受灾最为严重的市中心。在这里,流动的山体如一川洪水,将城市原有的地面彻底浸没。他们行走在起伏和缓的大地上,踏过扭曲支离的钢铁部件与结成痂块的泥土碎岩,几乎无从下脚。偶尔有房屋露出半截在外,歪斜倾倒,恰似海中沉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远处,一溜烟跑走了。

废墟上,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帐篷。其他救援队先他们一步到达,有的正在集合,别的则已漫向荒野。他们匆匆穿过污水横流的营地,夹道有衣衫破烂的人们站在帐篷前,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一座教堂尚未倾颓,平整了地面便作为临时医院。走进门里,满地是担架上呻吟的人。或是举着黑乎乎的断臂,或是翻滚哀嚎。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默然围在四周。好久才有一个医生蹲下来摁住脚下一人的脖颈。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对民工说道,把他埋葬吧。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时间,医院里没有片刻空闲。玛丽给十三人执行了截肢手术,七条腿,九条手臂。山崩为杳州带来的不止是浩如烟海的金属碎屑,还有一场漫长如哮喘的地震,房屋摇晃着倒塌,被压在下面的人往往因血流不通而组织坏死。外面运来的几套机械义肢只是杯水车薪,同时,这些批量生产货往往无法与残肢紧密结合。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截去了左膝以下,却等不到小号的义肢,坐在担架上玩耍,杀时间。除去这些,玛丽还包扎了数不胜数的伤口,为三十多位抢救无效的死者送终,祈祷。

玛丽是位负责的医生。

又是一日过去,天夜下来了。咸腥的海风呜呜地拂过大地,把沉寂的灰尘吹得四散。彤云堆积在天际线上,每个人都能够看见,再没有楼阁的阻拦。再晚一些,群星渐次显现在夜幕之中,雪白的清辉一浪浪洒落。野狗的嗥叫此起彼伏,穿梭在支离的街道。它们用吻翻开碎砖,刨食地下的肉块。营地里陡然骚动起来。玛丽缩在低矮的帐篷里,抬起头颅,把耳朵贴在帆布上倾听外面。

几个民兵正急匆匆地走向远处。不远处一声枪响,潮湿、阴沉。随后有人摇着铃大步踏过营地:各位乡亲们,不管听到了什么,都不要从帐篷里出来。营地里的骚动再度加剧,透出恐惧与焦虑,又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维持在帐篷之内,各自隔绝。

玛丽努力抑止自己胡乱的思绪,却未能如愿。她闭上眼睛,蜷起身体,眼前闪过她这三日里见过的一切。她看见血肉模糊的肢体,柳叶刀吃力地划过斑驳的皮肤,陷入花白的皮下脂肪,继续深入,然后尖叫响起。是枪声?她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傍晚时还保持着早晨的姿势。她看见一个默不作声的孩子,抚摸着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左膝,沾上满手血污。当她睁开双眼,从眼球射出的红光映在她的双手,涂上满手血污。

她打了个寒噤。

十岁那年,玛丽的父亲在一次对异教的清洗中殉职,回家时只剩一枚勋章。母亲怔着发红的眼,一遍遍地对玛丽讲道,破碎之神有着自己的名字。谁能拼出神的名字,谁的祈祷便能次次灵验。……你的爸爸还会回家的,对吗?于是母女二人开始了漫长而虔诚的祈祷,每日变换一次对象的名字。每一天都忧虑着,是否恰好错过了神的真名实姓:全能。正义。仁慈。博爱。如此种种。

母亲在五年后忽而开悟。她在一个早晨抓住了玛丽的手,信誓旦旦地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神的名字是秩序。是它一手造出了我们赖以寄身的世界,又精心编排,使之得以顺着既定的轨道运行不息,恰似教堂中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的黄铜齿轮。我们的世界所以是一台严丝合缝的巨大机器,而人则是这机器上一枚枚细碎的螺丝钉,彼此并肩、各自无声。

她说这话时,神色很是热忱,双目放射出高烧似的光芒。玛丽却已厌倦了这场没有结局的游戏。她拍掉母亲的手,说,我要上学了,然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当她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回到家中,却发现屋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她独自睡了一夜,第二天才从邻居口中得知,母亲在她走后冲上街道,向着每一个过路人宣扬自己的真知灼见:一切崇拜皆是虚妄,一切祈祷俱为枉然,而神也不是油画上巍峨的存在,它只是秩序而已。本该扭送监狱的她,终于被押进了精神病院。

然后玛丽晕乎乎地坠下。

她的身体十分轻巧地划过铅染的苍穹。伸出手臂,伸向夕阳,试图挽留,然后直勾勾地落向一片钢铁铸造的山丘。风呼呼地刮过她的耳畔,转瞬化作刀戈,剐去她的面颊又剖开她的胸腹,将黑血与断肠抛向上方。她浮在半空,割成了一管管肉冻,每一管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互不勾连,一同下坠。她无处不在,她无所不是,她包围了山丘,而山丘只是崩溃。

她纷纷扬扬地穿过正在倒塌的祭坛,穿过破碎的人影与解体的机器。血液喷洒成雾,播撒一份铁锈的腥酸。神是全能的吗?它却挥挥手,抛弃了自己的祭祀与子民。神是正义的吗?它却将不解人事的孩子们判处断肢之刑,腰斩之刑,乃至极刑。神是仁慈,是博爱的吗?她哈哈大笑,头颅被飞过的铁皮斩下。神是秩序吗?发生在杳州的一切,秩序又何处可寻呢?于是她放弃了思索,在高速坠落中开始破裂,终于开了花。

作为一颗坠向深渊的残缺眼球,她终于看见了神的名字。

那是多么精妙的称谓,那是多么绚丽的言语!所有的仪式,所有的布道,所有重峦叠嶂的万千字母汇向一处,掀起圈圈涟漪。在涟漪的边缘有池水耸成尖锋,而五湖四海的尖锋相互交错,便勾勒出那显现于水波中的符号。

符号之下,却只有一片缺失,一片空无。

她试图尖叫,却发不出哪怕一丝声音。

睁开双眼,她醒了。

昨夜枪声接连不断,此时已经平息。走出帐篷。一条野狗死在路的中央,打猎的铅弹从它的眼眶射入,击碎它的眼球,又从颅底穿出。它四肢抻直、颚骨张开,口中一片血腥。昨夜野狗成群,涌入营地,被留守的民兵击溃。玛丽跨过它的尸体,向营地的边缘走去。很快,她就知道了昨夜从远方飘来的枪声究竟来自何处。在倾斜的石柱上,用长长的钢钉打上了几个赤膊的男子,头颅低垂、气息奄奄。这些人到处摸死人的东西,一个背着长枪的士兵对她喊道,手里还有家伙,打死了我们一个弟兄。那人说着往脚下呸了口痰。他没有过问,玛丽要走向何方。

玛丽边走边哭,最后却抹去了眼泪。此刻她神思清明,心中通透。她从未如此真切地认识到生活的真谛。她登上一座废楼的顶端,俯视楼下的一片狼藉。她在心中暗算,再过几天,不,就现在——现在就回去,向神父递上辞呈。然后她要去买一张船票。回欧洲的船票。她会回到自己从前工作的医院,每周工作五天,定期礼拜。按照吩咐配制一切药水,并不去思考其用途。坠入爱河,结婚生子,乔迁新居,颐养天年。最重要的是,忘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忘记神的名字,及其背后的一切。

马亦勉

马亦勉能被马恒选中参与谈判,可不是因为同乡同姓。马亦勉是孩子似的圆脸,又常笑,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从前在学堂,差一点就够上了公派留学的门槛。既然到底没够上,那自然就一朝成了留下来的学生里的头名,带去异学会里边做边学。

其时正是一九零八年,轰轰烈烈的学洋改制才结束五年,内乱尚未平息。异学会同样分成两派,名号各有意趣,说到底还是新旧两端。新派要跟着朝廷一同改制,革了太尉的命;旧派则把新派一齐打成反贼。至于反的是皇上还是首相,他们倒支支吾吾。总之阴气晦昧,山雨欲来,人人不得安宁,入会不久的年青人更是热血澎湃,恨不得翻天覆地。在这样的环境下,马亦勉竟还能在两派间保持中立,埋头做事而一言不发,由此深得马恒激赏。

那些口口声声要废止白话,重留长辫的遗老们好不容易扳倒了新派的领头羊之一,才恍然大悟,自己忽视了怎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破碎之神教会。连一向水火不容的布、玛二派都在对待异学会时达成了难得的共识,那就是旧派必须死。在把持了全国经济命脉、实力足以威慑皇帝的庞然巨物面前,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他们就去死。

风波平息之后,异学会便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改革,贬职的贬职,升迁的升迁,几家欢喜几家愁。马恒、马亦勉二位夹在两派之间,白挨了不少口诛笔伐,所幸业务实在过硬,便只是平级调任,给了个虚职。这倒使他们结成了融战友、同僚、师生等各色关系为一体的忘年交。

异学会的新头头们很快意识到,教会的野心并不止于清除前朝遗老。

一九一三年五月,马恒作为异学会高层代表,携马亦勉等与教会进行会谈。前来会谈的神父三番五次地提议,要在异学会中传教,遭到了马恒的严辞拒绝。

会谈圆满完成。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碌山祭坛倒塌。同月十七日深夜,马亦勉、马恒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全国各地两千余名异学会成员。八月一日,异学会发布声明,承认会内一名为“伏羲派”的异教势力为阻止神的完整悍然袭击祭坛,以致悲剧发生。异学会将与帝国机关、破碎之神教会紧密合作,确保无一人逍遥法外。八月三日,全部伏羲派成员被押送杳州,凌迟处死,头颅挂在城头。摇曳风中。

后来,走过此处的异学会人总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些死者。于是,他们选择遗忘。

赵有德

赵有德常常对自己的儿孙们讲,我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五几年洋人打进城里,爹娘抱着我就往碌山上跑。六几年传教士挨家挨户地敲门,当即就信了那个铁疙瘩神。七几年废考、维新,看过杀头。八几年城里都开起什么工厂,我也去上工卖力气。九几年挖了碌山建祭坛,我还运过煤。再到十年前学洋改制,大清的天下不姓清了,叫什么中华帝国,我又剪了辫子,烧龙旗挂新旗。我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还不是安安稳稳过到了现在。咱们做老百姓的,尾巴夹紧一点、耳朵放光一点、腿脚利索一点,嘴巴再甜一点,杀谁都杀不到咱头上来。我活了七十多了,也该到头了,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抱上重孙。到时候,我就是阖了眼躺在棺材里也安心哩。

他却从未想到,只消得一个晚上,一大家子便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此刻他挺着身子,平躺在胶合床板上,双臂抻直,目光直视星空。他老眼昏花了,看不见星星,只看见一团沉如死水的黑色浓雾。在他的身侧是一面断墙,知道吗,那曾是一栋极敞亮的小洋房,他家就住在这儿,他的儿孙们就埋在这儿。那些救援队,走得比来得还快,布玛若派和玛提厄派都一个鸟样。活人尚挖不全,又何况是尸首呢。没法移葬,他就决定自己一个人住进废墟,给自己的后代守墓。

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爷爷,爷爷!他陡然一惊,却发现身边依旧无人。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区区一两个月,又如何能够平息悲痛呢?孙子死时十六岁,那时还觉得是个小孩。想起自己孙子稚气未脱的脸是如何消失在坠落的墙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下床。

山崩时,他像是做梦一样。先是站不稳了,就好像脚底有只大泥鳅在拱来拱去。是地震?他有些懵里懵懂。杳州怎么会碰上地动,难道是房子没建好。他想要把家人叫出来避避,这时就听见一声巨响。他的孙子跑出来了,面色苍白,然后泥石流一般奔腾而来的金属便冲垮了他家,墙壁向下拍来。他不愿再回忆了,只是在心中暗想,如果我当时快一步——

这时,他听见啜泣的声音。

他陡然警觉起来。半夜三更,废墟里还有第二个人?是人,还是鬼?他本该像他说的那样,腿脚利索地跑开,却忽然一阵热血涌上心来。他按捺住颤抖的手,对自己十分明白地说:去看看!是人,看看他是什么东西!是鬼,它也拿我没办法!

他屏息凝神,循着声音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踏过细碎的金沙。铁月浮动在云端,若隐若现的样子,洒下一片变幻无常的惨淡白光。废墟不时隆起,恰似一座座没有墓碑的坟头。他十分矫健地穿梭其中,灵巧地跃动着,从一块石板跳上另一块石板,将铁质的外壳踏得锵锵作响。

啜泣的声音更加响亮了。现在,他已能十分清楚地辨别出那声音来自何处。右前方一个微微隆起的小丘里,一个难听而尖细的声音呜呜传来,他听得出声音里的颤抖,便确信了哭的是人。他的步伐愈加轻捷,三两步跨到丘前,细细地搜寻那声音的来历。

一只苍白的脸,嵌在两块铁中,皱巴巴的样子。

你,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赵有德喊道。

不是我干的。

什么?

不是我干的,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不认罪,我不认罪……白脸男子的声音渐渐地模糊了,最后成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嗫嚅。他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览无余的漠然,茫然。这样的神情,赵有德曾在安定医院见过。他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然后,他看清了那人身穿的长衫,与长衫上异学会的标识。

他大喝一声,你个混帐!

针对异学会成员的通缉早已传遍杳州。确切地说,应该是什么“伏羲派”,可到了这份上,又有什么区别呢。神父站在营地广场,对着四周衣衫褴褛的灾民们痛哭流涕。他说碌山祭坛不是自己塌的。祭坛里发生了一场爆炸,他们在爆炸中心发现了以诺回火的痕迹。有人用以诺炸毁了碌山祭坛,毁灭了半座杳州。他们是谁?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神父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教会还在调查,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在现场发现了四五个被炸死的异学会成员。他们是未经允许溜进祭坛的。

几天之后,针对异学会伏羲派的追捕令便传遍了杳州,乃至整个中华帝国。伏羲派同样信奉破碎之神,却称之为伏羲,并相信伏羲完整之日,便是女娲逃脱之时。为此,他们甚至不惜炸毁碌山祭坛。义愤的人们并不屑于细细分辨,于是异学会成员支离破碎的尸首横陈街头,为人唾弃。

我不过去,我不过去。那个男人继续喃喃道。

赵有德面红耳赤。此刻统御着他的,不是宗教的激情,甚至也不是失去挚亲的悲愤。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脉博的潮汐一浪浪冲向他那疲倦不堪的大脑。赵有德实实在在地发了怒,起了杀心。但他只是大叫一声,一双铁手钳住了那人老鼠般纤细的喉咙,将他从穴中提起来,然后拽着那个浑身哆嗦着的、哭得一把屎一把尿的,穿着长衫的杀人犯,走向废墟之外。

……

几日之后,那个躲进废墟的异学会残党被押上街头,凌迟示众。围观的人们将永远无法忘记行刑的场景。当第三十七刀轻轻地片进皮肤,观众里箭一样穿出个精瘦的老人,边哭边叫,挥舞着手臂,扑到受刑者的身上……生啖其肉。

碌山

万物有灵,碌山亦然。无法数算的岁岁年年杳然而过,祂却只是沉睡。浩无涯涘的大梦之中,祂记起创世之火焚起的热浪。相生相克的巨物轰然崩坠,濒海有熔岩淌入酸雾,蜿蜒着环抱陆地。根根石筋断裂的巨响之后,山峦依次隆起。星辰尚无名字,夜空一片寂寥,照亮无人无兽无草木虫鱼的广袤荒原。然后暴雨倾云,疾风平沙,紫电劈水,一粒微尘吞吐着千万粒微尘,涌出温热黏稠的海面,蠕动着爬上大地。祂记起部落、村庄与城市,记起双足的尘在开采、建筑、煎煮、叹息,挖掘祖先与子孙的层叠墓穴,死去、出生。祂昏昏沉沉地感受到一阵转瞬即逝的瘙痒,岩体欲颤,便先抖落三两泥石,杀杀外缘的黄埃。祂于是享了祭献。入山林者,不得大动斧斤,不得播火窃石,便是祂的梦中宣言。祂无知无觉,无上权威;祂永不从时,永不过时,直到光射黄铜的叶状岛屿跨海而至、暖融乌煤的雪色蒸汽拂面而来。新年伊始,众尘挥飞,处处碰撞,时时搅动;间或湮灭,总是凝结,乌泱泱闹轰轰地通通压上山来。于是衪欲呼吸,却先浇上铁水;祂欲挣动,却先抽去筋骨。工程师,传教士。齿轮,连杆。铜铁铝金,置换祂体内的土壤岩石。祂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具空壳。深深刺入了祂的条条钢筋,恰似钉上蝶翼的根根长钉,令祂肢不能移,口不能言。一滴混浊的泪水,也流不出来。可还有神?祂欲吐梦呓。——这却还不是结局。夕阳落照,祂在迷蒙中察觉到一阵危险,一只渐进渐深的异物。祂试图挣扎,然后一串鞭炮般凄厉的声响鼓满内腹、向外爆破。祂尖叫,祂怒吼,而大地母亲只是紧紧地牵扯住祂,一块块地与祂相拥。衪不住地咳嗽着,咳嗽着,终于忍不住吐瘪了自己。一阵酸辛涌出破碎的脏器、残损的肢体与折断的骨骼,喷出喉咙,汹汹然砉然升起,沉稳地、平和地,冲刷尽吵闹的一切。

水生

水生约莫八九岁大,浑身黝黑、油光水滑,活生生一个蛮小子。他父亲在祭坛做工,日日推一车煤往铁山上运,哗啦啦一股脑倒进火坑,瞪着那升腾的火焰憨笑。他母亲裹过脚,终日拖着蹒跚的步伐去工厂上工,纺上一整天的纱。他家住在城心,祭坛旁一条乱七八糟的巷子,每逢下雨就斜倾入一沟泥泞,花花绿绿地浮起几摊油污。他的情况大抵如此。

散了学,黄昏落照的时候,他便撒开脚丫满大街地奔跑、玩耍,聚集起自己的一群伙伴。有时候,他们沿着街互相追逐,扮演警察与小偷,教徒与异端。有时候,他们模仿那些“吃铁教士”走路时发条般卡顿的姿态,笑成一团。他们也聊自己觉得漂亮的女孩,偶尔为之争执。但大部分时候,他们会一同踏上冒险的旅途,走进每一条狭窄污浊的小巷,并想象自己正身处各色怪奇险境。

这天是水生先挑起话头。还没放学,他便站起来说,喂,你们谁敢跟我一起去祭坛?

他十分迅速地扫视了全班。平日里的好友个个回过头来,小玲也抬眼望了望他。他于是感到有一种自豪感正在心中弥漫开来。他重复了一遍,带着近乎趾高气昂的语气。

去个祭坛把你神气成这样。

到时候就怕先把你吓尿。

放学过去?

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着水生讨论起来。作为祭坛工人的儿子,他欣然接受了这份关注。他们很快敲定了冒险计划:放学之后一路跑去祭坛边缘的围栏,转一圈回家吃饭。有个孩子提出了忧心忡忡的质疑,要是被先生逮住又该怎办。水生反问道,先生又不住城心,他怎么知道从哪进祭坛?于是他们就都安下心来。

夕阳向西沉去,金色的阳光铺陈在街道上,映出三五个奔跑的人影。他们穿梭在斑驳的楼栋之间,踏过一汪汪生了浮萍的积水,说着笑着,一路跑向祭坛。祭坛的入口处都有专人把守,查验证件,不许闲人进入;可对于土生土长的杳州孩子而言,要进入偌大一座碌山,他们自有方法。

浓郁如汤的赤色余晖洒在钢铁山上,燎成一片火红。在这片炽热的火中,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钻进铁丝网上小兽掘出的窟窿,灵巧得像是野兔。

喂,接下来往哪走?

如果知道要去哪儿,那就不叫冒险了。水生随便指了指一个方向,孩子们便又舞蹈着向深处进军了。

祭坛不是一个坛子。它甚至不只是一栋大楼,一片广场。它是一座山。即使披上了钢铁的外皮,它的内里还残存着山的本性。他们踩着盘曲虬结的管道攀上一面陡坡,竟看见薄薄一层沉落的土灰中生出了翠绿的野草。不远一处低洼积满雨水,又有认不出的小虫在其中肆意游动。他们快步踏过这片锃亮的平地,就要步入祭坛更幽深的所在。传说在祭坛的中央有一只一栋楼那么大的齿轮,还有一路插到天上去的烟囱。他们都乐得一见。天色渐晚,他们再不回家就要挨骂了,于是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声闷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你们听到了吗?

什么?

有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哼哼。

是教士吗?

不像。

这时,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那个声音这样喊道。

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有些发毛,可每个人都想着自己是男子汉,即使害怕也不能被别人知道。他们有些为难地望了望彼此,故作镇静地比着谁也不懂的手势,然后向声音的源头不情愿地进军。

他们摸过一片荒地,手拉手缩进一条深入地下的隐秘小道。呻吟的声音,惨叫的声音,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真开始怕了。最胆小的那个不清不楚地说了什么,转身一溜烟跑了。余下的人揩一揩冷汗,又向下探去。

廊道的尽头是个昏暗的房间,也许原本很大,但塞满吱嘎作响的古怪仪器之后就显得狭小了。他们探头探脑,几乎以为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了;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水生的脚踝。

嘘。那个趴在地上的长衫老头做了一个手势。吓傻了的水生也说不出话来。惊吓太过,他的尖叫都锁在了肚里。那个老头也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一手捂着嘴,一手使劲向他们摆去。

你想说什么?

老头指指紧闭的嘴唇,摇头,水生看得见他眼角的泪花。老头使劲把水生往外面推。

你要我们走?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房间里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他们都吓了一跳。老头再也耐不住性子,张开嘴冲着他们大喊。这一次,水生听懂了,老头要他们快跑,跑出祭坛。血沫从老人的嘴中涌出,滴到地上啪嗒作响。在他张嘴的间隙水生看清了他那鲜红的口腔。里面没有舌头。

不知何处有一声枪响。孩子们终于反应过来,向外跑去。

孩子们散乱地拥出廊道,跑过闪闪发亮的钢铁山原。枪声在身后响起。一个孩子扑倒在地。剩下的孩子们乱成一团,各自向不同的方向冲去。尖叫与枪声在祭坛中飘荡开来,很快就被风卷走,杳无音讯了。

水生从未跑得这样快过。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猫着腰只管向前冲去。他的腿里灌了铅,耳边又注了冰;有一团鲜艳的火正烧灼着他小小的肺,使他的一呼一吸都充满了辛辣的味道。那嘹亮地响着的,究竟是尖叫还是枪响,亦或只不过风的哭声?划过耳边的,是旁逸斜出的铁丝还是子弹?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跳下一面陡坡,又打着滚儿跑向边缘,沿原路钻出铁丝网。

一阵雷声轻巧地鸣响,从容不迫地撕开了天空。碌山尖叫起来,大地摇晃起来。身旁的一切事物都迸出一样的惨叫,而且痛苦得翻滚起来。水生摔倒在地,又匆忙爬起来。他奔跑在秋千般忽左忽右的街道上,玻璃爆裂,行人跌倒,只有他还在奔跑。他向前,向远,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还要跑着,只是机械地重复。

房屋在他的身后倒塌,扬起阵阵尘埃。无所防备的人在他的身后惨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破碎的碌山,宛若一川洪水,正在他的身后融化、流淌。他转向一座山坡,向高处冲锋,希望能够躲过泥石铁屑的冲击。

他在快到达坡顶时摔倒在地。他用手死死抠住地面,试图再次爬起,这时候一块铁皮向他飞来。

细碎浓密的金属漫上山坡。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可这就是全部了。金属的浪潮在半山腰处停息了。铁皮打在他的身侧,差一些就要将他整个削断,可是到底没有。水生用手按住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砰。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

水生坐起身来。他的左腿被压在铁皮下,却并不使他痛苦。他望向坡下,望向远方,扫视过去的几分钟里他所走过的路。铁流滚滚,黄埃漫漫,淹没了祭坛、学校,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建筑,淹没了他的家,也淹没了整个世界淹没了他,使他呼吸困难。他的伙伴们都不见了,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他的计划泡了汤,小玲也见不到他了。泪水在此刻夺眶而出,哗啦啦流淌下来,在他的满面烟尘中刷出两条沟,又点点干竭成泥。

水生举手抹眼泪,却只是把脸抹得更脏。他扭头望向四周,却发现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色,到处都是同样的破灭。只有在星辰渐升的方向,血海浮动,隐约有云雾战栗。咸腥的海风吹过他的脸颊,使他联想到过年杀鸡时的气味。他真的很想吐。

水生仰头,号啕大哭。他的哭声漆厉而激越,划过了锈色的天空,一直传向遥远的彼方。生者还处于惊愕之中,整座城市一片寂寥。因此,他的第一声哭号,便不能不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