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成了奉京梨园行里的熟客,在梨园里泡的久了,金凤的唱腔身段已经慢慢的超过了很多初出师门的学徒。
“哎呦喂,这不是我们凤姑娘吗?又来听戏了啊。”
金凤刚落座就听到后面传来了金贝勒讨厌的声音。
金贝勒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称呼,实际上辛亥年的那场革命爆发后,原来的朝廷已经退位,那些个皇亲国戚仰仗祖辈留下的家产勉强苟安于世罢了。
只是这个金贝勒的父亲确实是有些能力的,年少时曾经留洋求学,在封建朝廷败落后也始终没有退出奉京的政治圈子,而是继续在政府效力。
奉京的这些残留公子哥,不务正业就算了,还有诸多如金贝勒这样的,便是常常都以欺负别人为乐趣的。
金凤不喜欢惹事,所以每每见到都会敬而远之,只是这次金贝勒在来梨园之前似乎是喝了不少的酒。
“诶,别走啊,看到我来了就要走,这是不给金爷面子啊。”金贝勒一手抓住了金凤的胳膊。
金凤当然不是他想抓就能抓的住的,轻一个抬手就扯了金贝勒一个趔趄,但这更加激怒了眼前的纨绔子弟。
“妈的,敢跟爷动手!”
几个与金贝勒年纪相仿的男人瞬间将金凤围在了中间。
“哦呦,真的开眼界啊,奉京的人都是惯会以多欺少的吗?”
就在金凤犹豫着要不要动手的时候,一个操着浓重南方口音的蹩脚京腔传了过来,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了过去。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一副金丝眼镜略带几分斯文气质。
在满场看戏的人中,他似乎并不起眼,但却是唯一为凤凰出头开口的一个。
金贝勒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他也大方的站起身来跟金贝勒对视。
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一个穿着体面昂贵的人,是没人敢轻易就去冒犯的,更何况是金贝勒这种从小就在钱权圈子里长大的人。
“你从哪冒出来的?也敢管老子的闲事,你知道我爸是谁吗?”金贝勒打量了半天,果然还是没敢直接动手的。
“反正不是我,你放心我不认识你妈!”对面人的一句话,瞬间引得全场哄笑。
金贝勒似乎是被摁在了尿臊里,忍不住气,也咽不下尿。
“姥姥……”
金贝勒抬起腿就朝着男人踢了过去,只是大概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这一脚不但没有踢到人,反而是把自己摔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金贝勒捂着被硌得生疼的肋叉子,对着结伴的几个人怒吼到“给我打!”
一时之间戏楼里的杯盘茶碗、瓜子果壳满场乱飞,桌椅板凳都是武器,金凤带着那个给他出头的男人左躲右闪的,愣是一下打都没挨上。
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听戏的人们,戏没听成,还好几个都被误砸误伤了。
“都给我住手!”
一直到老板娘亲自出来后,这混乱的局面才被吼住。
金贝勒虽然混不吝,但是他却清楚这园子的老板娘不能招惹,那时候的奉京都是当兵的天下,老板娘的靠山就是政府里的冯军长。
“这不是金贝勒嘛?怎么的今天还动起手来了呢?”老板娘围着他们走了一圈后,认出了带头的金贝勒,又看了看为金凤出头的男人。
“凤二姐,是这两个人先动手的。”金贝勒这个孬种,见到不好惹的老板娘后便软了骨头,开始推脱了。
这个名叫凤二姐的老板娘,一双眼睛不停的打量着金凤两人,似乎在问询两人的身份。
“你就是老板娘?我听父亲说冯军长的地界最是太平,没想到出门也能遇见这样的无赖。”那男人不紧不慢的看着老板娘说到,语气中似乎还带了几分傲慢。
见他提到了冯军长,凤二姐又一时之间摸不清他的来路,便试着开口缓和气氛。
“这位小爷不像我们奉京人,来的都是客,咱们奉京是最讲究规矩的。”
凤二姐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又转头对着金贝勒说到。
“小金爷卖我个面子,咱们有话好好说。”
金贝勒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自然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主,见凤二姐给了台阶,赶紧顺坡下驴,整了整衣襟准备坐下。
只是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男人,似乎才是个愣头青,直接一脚踢飞了金贝勒摆正了的凳子。
一时间场上的气氛都有些尴尬,凤二姐的台阶让人一脚踢烂了,登时脸上也挂不住了。
“呦,这么大气性呢?这位倒是报报家门,让我们开开眼。”凤二姐语气一寒,身后的几个小子都往前迈了步子。
“鄙人呼海杜家杜为清。”他轻轻浅浅的一句话报了家门。
金凤并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个杜家是什么概念,但是当他说完后,凤二姐的眸色却变了变,她虽然并没有收起脸上的不悦,但也没在让手下的人动手。
“今天在我凤二的地界里,杜少爷给个面子,有什么事你们出去聊。”凤二姐明显的不想趟这浑水,侧了一步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杜为清轻轻一笑,揽上金凤的肩膀,大踏步的朝着门口走了出去。
金贝勒跟在后面,心里倒是泛起了嘀咕,很明显这人是连凤二姐都不愿意去招惹的人。
金凤在人间游历了百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一男人会毫不鄙夷的跟他比肩而行。
出门后的杜为清并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而是直接沿着主街离开了,后面出来的金贝勒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转身进了后面的巷子里。
杜为清一直走到了护城河边才对着金凤小声说道“没人跟上吧?”
“没有。”金凤微微愣了一下后回到。
“哎呦我擦,吓死爷爷了。”
杜为清一屁股坐在了护城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喘着大气,跟刚才牛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金凤呆立在一旁还没有反应过来。
“哈哈哈……你叫什么名字啊?”杜为清看着眼前一脸单纯的金凤,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叫金凤,谢谢你帮我。”
“我叫闻道清,你叫我小道就好。”闻道清说完后对着金凤伸出了右手。
金凤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满脸写满了问号。
“你不是叫杜为清?”
“哈哈哈……兵不厌诈!”小道一脸坏笑的对着金凤大笑到。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就这样彼此结识了。
小道的确是呼海人,但并不是杜家的少爷杜为清,他在奉京虽然没什么根基,却为人十分仗义豁达,在结识金凤后便处处都会维护他。
他从来没有问过金凤究竟是男是女,凤凰也从不去问他的身世和过往。
小道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从来都不拘小节,每天都穿着体面的在各个名流阶层里流窜,他可以是各种他需要的身份,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真假。
那天凤凰依旧是跟着小道在奉京的戏楼里听戏,这次小道刚一进门就被人盯上了。
因为凤二姐的戏楼和这个水老板的戏楼是姐妹楼,奉京的地起住户都知道,但小道这个外来户和不太关心人情世故的凤凰,却并不清楚里面的门路,大咧咧的就到戏楼点了戏。
经过上次在凤二姐戏楼闹事的事情后,凤二姐就特意派了人去呼海摸了底细,得知真正的呼海杜家公子根本就没来奉京的消息后,凤二姐也是气的不行。
偏巧那天跟着凤二姐一起去的人里,就有一个是水老板的手下,所以小道和金凤刚一进戏楼,凤二姐和水老板就都接到了消息。
这边的戏台刚一落幕,外面的人就已经慢慢围了过来。
金凤已经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悄悄在小道的耳边说了两句。
小道眼睛一转,拉起金凤便想从侧门逃出去,只是这毕竟是水老板的地盘,还没等他靠近门边,就已经被围了起来。
“你抗揍不?”小道凑在金凤的耳朵边上小声说道。
“啊?”金凤一脸错愕的看向小道,却对上了他狡黠的眼睛。
“打的过就跑,打不过就抱住头……”随着小道的一声吼叫,小道已经抄起板凳砸向了人群。
一场打斗实力悬殊,幸好金凤并不是人,在金凤的砥砺抗衡下,两个人伤痕累累的狼狈逃出了戏楼。
“嘶,下手真黑。”
小道和凤凰两个,大字躺在一个草垛后面,小道一边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咒骂着凤二姐和水老板的手下。
“哎,小凤,没想到你还挺能打的啊。”小道侧起身子看着一旁的凤凰说到。
凤凰只是想回一个微笑,却不想扯动了嘴角的伤,疼的皱了一下眉毛。
两个狼狈的人似乎在那一天又迈进了一步。
“我们好像不能再回奉京了。”
金凤有些落寞的对着小道说到,他倒不是眷恋这地方,只是不能再去听京戏总觉得有些遗憾。
“没事,我带你去呼海,我们那也有京戏听,不仅能听,你要是喜欢还能自己去唱,包在我身上。”小道胸脯拍的啪啪作响,好像整个呼海都是他的一样。
金凤微笑着看他,没有任何的质疑和调笑。
金凤就这样跟着小道一路辗转的到达了呼海。
“小凤,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搞点钱,我们好去吃饭。”小道神秘兮兮的把金凤安顿在了一个弄堂的拐角里。
金凤虽然在小道面前乖乖的点了点头,但是在他走后,就隐了身形跟在了后面,他不是不信任小道,只是经历了上次挨打的事件后,金凤总怕他会再惹上麻烦。
小道从弄堂里出来后,整了整衣衫,一路走出了穷巷子拐到了租界的别墅区里,最终在一栋显赫的别墅门前停下了脚步。
金凤本以为小道又要故技重施,坑蒙拐骗的,没想到来开门的人,张口便唤了他‘六少爷’。
金凤跟着小道进了别墅后,才知道原来这个整日在奉京玩世不恭的街头混混,竟然真的是出身豪门世家的少爷,他的父亲是呼海赫赫有名的闻氏商行的大老板。
金凤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泛起了一丝落寞,好像他以为的挚友却并没有真情待他,想到这里,金凤便转身离开了闻府,回到了小道让他等待的弄堂里。
闻道清的母亲是闻老爷的原配妻子,生他的时候已经年近40了,所以对这个老儿子是格外的宠溺。闻道清虽然看似玩世不恭,但本心却是非常清楚明白的。
他的三个哥哥都在闻氏商行里任职,表面上都是兄友弟恭的和气样子,但实则都在算计着彼此,闻道清不屑于这样的亲情构陷,学成回国后便一直拒绝进入公司工作。
他本就是兄弟里最小的,家人都当他孩子心性,便多少放纵了。
“母亲,再来点,再来点。”此刻小道正在拉着闻夫人的胳膊撒娇。
“你呀,除了要钱的时候,平时都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母亲。”闻母虽然嘴上嗔怪,但仍旧是又抽了几张票子放到了小道手里。
“就是母亲最疼我。”小道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闻太太就亲了一口。
“哎呦,这孩子。”闻太太一边用手戳了戳小道的的头,一边宠溺的笑了笑。
“不许再走了啊,给我在家里好好住着。”
小道哪里还听得进去,一溜烟就蹿到了楼下,直接奔出了别墅门外。
金凤在弄堂里落寞的坐着,他想小道总有自己不想说的理由,既然他都从不过问自己的出身,自己又何必再去在意那些过往的人生呢?
“小凤,走走走,钱到手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小道兴冲冲的冲过来拉起小凤就走。
小凤看着小道拉住他的手,慢慢展开了笑颜。
是啊,何必去在意那些过往呢?凤凰毕竟不是人的。
小道带着凤凰吃了呼海有名的本帮菜,但是金凤是凤凰,小道不知道他不吃鸡的。
那时候的小凤还是一直没有涅盘的凤凰,当白斩鸡端上餐桌,正面摆在凤凰面前的时候,他便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滚了。
一旁的小道看着吐得一塌糊涂的凤凰惊慌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