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步入了21世纪,日本的火车轨道依旧有很大的一部分使用窄轨铁道。在大正时期,从西方引进的窄轨铁路帮助日本实现了快速工业化,使得“黑船事件”不再重现;而在进入现代社会后,窄轨铁路的颓势就愈演愈烈,主要体现在运送大宗商品的时候,其运力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工业需求,因此日本政府在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开始了窄轨换宽轨的计划,该计划以东京、大阪两大城市为核心,逐渐向周边更换铁轨。
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灭,梦醒了,铁道更换计划也因此被搁置,这也导致了北海道地区以及本州岛北部的许多地区依旧在使用窄轨铁路运送游客和货物——不过说句实在的……在人口和工业实力日益减少的北方,真的还有必要更换铁轨么?方欣楠穿梭在略显狭窄的走道,不禁思索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就坐惯了中国的宽轨列车,她感觉自己特别别扭,如果前进方向遇到来客,她还得将自己的身体贴在墙上,让出距离以供其他人经过。历经漫长的五分钟,方欣楠终于挤进了餐车,她感觉自己都被挤饿了,准备好好弄些东西吃,火车上的东西绝对不可能算得上是好吃,但填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因为之前说过的窄轨原因,这些JR线的火车不像中国的火车有很宽敞的空间,可以摆设起两个并列的四人桌,因此,餐车的修筑风格更偏向日本街边常见的那种回转寿司店面,客人分别坐在两侧的连坐餐桌前,可以坐在窗户前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窗外的雪景。
“喂——大小姐,我给您占到了个座位,这边这边。”
餐车内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华北组的札幌地区区域长韩宏伟正坐在餐车尽头吃着拉面,他看到方欣楠出现后,立马招呼她来他旁边就坐,餐车内人也不多,他究竟在着急什么?
“欧巴桑!再来一份拉面,然后两份章鱼烧——大小姐,这顿我请您。”
“你看起来好像挺兴奋啊,韩宏伟叔叔,你这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嘛……怎么说呢?”韩宏伟搓了搓手,递给方欣楠一块一次性酒精湿纸巾,“我终于可以离开北海道那个鬼地方,往南方去了;我觉得这值得喝一杯——哦……抱歉,大小姐你好像不喝酒对吧?”
“一点点啤酒还是可以的。”方欣楠笑了笑,她想要从韩宏伟嘴里获得更多关于华北组的情报。
“那好吧……欧巴桑,一杯酸威士忌,一瓶罐装啤酒。”
乘务员大妈在韩宏伟点完菜后,很快就将东西端上来了,方欣楠观察到,列车员几乎看不见年轻人,是因为年轻人都跑到大城市了?还是因为少子化?又或者是因为北方的经济情况实在是太差吸引不到年轻人?无论如何,还是先解决肚子的问题最重要,热气腾腾的猪骨拉面让人垂涎欲滴,就是车上的厨子太抠门,猪肉才放了一片,不过管它呢,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方欣楠不是那种十分讲究的人,因此很快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干杯大小姐,祝您以后在日本的生活每天都能够开开心心。”威士忌端上来了,韩宏伟和方欣楠碰杯后,猛地灌了一大口。酸威士忌酒的度数一般在40度到60度之间,这是一种用柠檬片和白糖等东西制成的一种调制式鸡尾酒,而且这种酒“起效”特别快,因此不到十几秒的功夫,他的脸庞便泛起了红晕。
都说一个人在喝酒上头的时候戒备心理是很低的,所以方欣楠抓住了机会,开始准备从韩宏伟嘴里面套话。
“我还没想好究竟打不打算在日本常住呢……有些事情必须要用时间去消磨,最终才能够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方欣楠盯着碗里那些时聚时散的油滴,若有所思的回答道。
“我说真的,您这一回来,组里面的兄弟姐妹们也能图个心安,只要心里踏实了大家办事情也会更有底气;用咱们中国人的方式说,就是‘看得见希望’前进的人是最有动力的,因为总能够获得及时的反馈;方头目虽说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但迟早有一天也会退居二线,到时候您就得出面作为话事人,把大家伙团结在一起——就像现在的日本天皇,你看那家伙他有什么实权么?花瓶一个——”韩宏伟用筷子在空气中摆弄出一道弧线,“但天皇在日本又是不可或缺的,我有时候甚至会在想,如果哪一天天皇突然被暗杀了,日本会不会一下子变回到战国时代。”
“天皇没了也有‘八大家’,‘八大家’没了还有合众国奥术师协会在呢;现在是21世纪了,文明时代,除非是南美、非洲那种地方,否则我个人是不太相信一个社会会崩溃的。”方欣楠喝了一口啤酒,小麦的香味顺着她的喉咙涌上心头,“不过说句实在的,我对你口中的‘子承父业’这种东西不怎么感兴趣,我记得有句电影台词是这么说的‘政治家的孩子会成为政治家、银行家的孩子会成为银行家、医生的孩子会成为医生……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日本永远也不会有改变’。”
“这倒是,讲句实话,我以前在接受教育的时候,也经常会做一些现在看起来很可笑的梦;比如什么人人平等啊、每个人都能吃饱饭之类……可我现在在干嘛?我是个黑道份子……”韩宏伟叹了口气,将筷子戳进酒杯里的冰块中,“有些时候仔细想想,命运简直就是造化弄人。”
“说到这个,我之前就一直想问了,韩宏伟你是哪里人?”
“我?”应该是没有料到对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韩宏伟愣了好几秒方才反应过来,“我是福建人,土生土长……说起这个来,我一直觉得福建人向来是中国人里面最富有冒险精神的那一批,全世界许多着名的企业家、商贾之类,他们或多或少都和福建沾点关系,这是我身上为数不多值得拿出来骄傲一下的东西了。”
“啊,比如着名的‘福清帮’是吧。”方欣楠调侃道,“你一个福建人不去福清帮,反而跑来华北组,这算怎么回事呢?”
“这怎么说呢……头目虽然有时候挺可怕的,但你只要服从规矩,基本上还是很安全的;咱们这种灰色世界的人物,有些时候是必须要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然所有的一切就都乱套了。”韩宏伟顿了顿,“我有些时候都觉得华北组是个奇葩组织,日本官方把我们定义为‘华人有组织黑道结社’,但其实华北组成员有六成以上的人都是日本人,中国人才不到四成。”
“你有家室么?”
“以前有,还有个女儿,不过我和她上一次见面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没有想过回去看看吗?”
“回去干啥啊?他们恐怕以为我早死了……回去了我会吓到他们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韩宏伟一下子就把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干完了,“说出来我也不怕您笑话,我当时是听信了那些移民中介的鬼话,说什么只要到了日本,就会给你提供什么月薪十几万的工作,还没有学历和年龄限制,当时抱着有便宜不占是混蛋的心态,就这么傻了吧唧的到了日本。”
“哦……”方欣楠脑袋里回想起了一系列经典黑道电影,好像开头一般都有这样类似的“前情提要”环节。
“结果船刚刚靠岸,我们就被带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写字楼里,里面乌漆嘛黑的,然后头头把你的护照撕了,说要我们去东京的地下清理下水道。”韩宏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那段回忆太可怕了,我就这么在东京的下水道里面当了整整一年的老鼠人,后来是我的一个同乡干不下去,准备造反——之前不是说我们福建人很有冒险精神嘛……我那个同乡就属于代表角色;只可惜……他最后被警察用枪打死了,就这么死在了下水道,冲到东京湾……”
“很抱歉听到这个故事……”方欣楠轻声安慰韩宏伟。
“谢谢你大小姐……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种人本来就不需要同情,那种东西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现在仔细一想,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太想要发财,说不定我会一直待在老家的农村、生个大胖小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像全世界就只有这么大,最后稀里糊涂的过完一生。”韩宏伟从餐桌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本旅游手册,“看见这个了么?东京,亚洲最大的金融中心,这个世界上最能够让人纸醉金迷的地方;在你见过了东京的繁华后,你就会觉得,除了东京之外所有的地方都像是原始部落;我这么说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可事实就是,我现在居然一点也不想回去了。”
“真的假的?”方欣楠心想,她这种身份认同模糊的家伙就算了,韩宏伟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不过她转念一想,所谓的朋友,不就是自己亲自选择的亲人么?天生的血缘关系有些时候都不一定靠得住,而只有在一起经历了“事情”后的牵绊,才是最牢固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历代王朝永远都是由盛转衰,天下的开辟者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能够聚集在一起,但如此往后两代、甚至是三代呢?
“我其实这种还算好的了,因为我当时出逃没多久后,你父亲就收留了我;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身在异国,突然就遇到了一群和自己说一样语言的兄弟姐妹,那种感觉……抱歉我这人没多少文化,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出那种情感……”
“找到了家的感觉?”
“差不多就那种;反正当时就想着,沦落到那种地步,华北组想让我干啥都行。”韩宏伟长长叹了一口气,“在以前,我总觉得日本的黑道都是群无恶不作的匪徒,但现在看来,某些东西是得去具体看待的;我小学的老师就总是告诉我,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法去讨厌一个具体的人,而对于一个抽象的人就能够群起而攻之。”
“嗯……这就好比;假如说到日本最着名的灰色产业——地下电影的女优。如果我在街道上遇到一个不认识的人恰好从事这个职业,我可能会骂她什么伤风败俗、没有道德之类……”方欣楠杵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的说着,“但如果那个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就不会骂她了,反而还会和她一起想办法,看看哪个公司的签约费高一些。”
“说的太对了楠大小姐。朋友相处时,许多时候是不需要分对错的,只需要立场;如果我做了错事,法律会惩罚我,根本不需要朋友来指指点点;这就是所谓抽象的人和具体的人的区别,我现在对华北组的态度就属于后者——我再请您喝一杯吧。”
韩宏伟突然一个激灵,突然间放声大笑起来;方欣楠有些语塞,这个家伙实在是太符合那些日本中年男性的刻板印象了:随时随地都想着喝酒,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人生哲理,然后还特别喜欢教育年轻人,遇到开心的事情总得大声吆喝两声巴不得和全世界分享自己的快乐……
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可能韩宏伟眼下除了方欣楠外,恐怕也没啥人可以分享他那一肚子的事情了,怪不得他之前会说“大小姐回来了大家心里面会踏实许多”这样的话;华北组说到底终归是个黑道组织,日本黑道结社的特点就是和一家公司一样,华北组有自己的物流公司,韩宏伟的生活说不定和那些常见的日本社畜差不多……古话说得好,环境会改变一个人的外在,看来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一口带着点闽南语调调的普通话,方欣楠真的会以为这家伙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我说,这可是火车上——要喝酒的话,咱们可以到了青森找个居酒屋喝,顺便拉上那个德川信义,我倒是想要看看那个家伙喝酒前和喝酒后,到底还是不是一个闷罐子。”
“啊,德川家那小子么?那我到时候得好好灌他。”韩宏伟一脸坏笑道,“我突然想到一个笑话,想不想听?”
“你说呗。”
“之前NtV那个有趣的综艺节目,有一场特别好玩的真人秀,四个男人在一部电梯里,等待被整蛊的随机路人出现;终于有一个年轻女生走进来了,那四个演员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怎么听着像是未成年人禁止观看的电影开头……”方欣楠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不不,那种电影是不可能正大光明放在电视节目上播出的,那玩意儿不在咱们的讨论范畴内。”韩宏伟摆了个“x”的手势,“女生走进电梯后,四个人就开始谈论‘你这样杀人是不对的!’‘怎么个不对法?’‘你不应该这样抛尸灭迹,你应该那样’诸如此类的话,给那个女孩吓得,以为自己遇到了四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通过隐藏的摄影机观察女生的表现,惹得观众和嘉宾们捧腹大笑。”
“嗯哼?感觉还挺有意思,那后来呢?”
“嘛——其中一个人说了句‘这个剧本细节上的问题还要再改改’后,女孩长长松了口气,‘搞什么,原来是四个编剧’之类……”
“嗯……我感觉如果我在一个电梯里,有人闲庭自若谈论着杀人手法什么的,我也会不由自主的害怕吧。”突然,方欣楠想到了一个问题,“韩宏伟……你杀过人吗?”
“啊?”韩宏伟又打了个颤,不过这一次是出于惊吓,“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个话题……”
“没……就是想起一些琐事,我在来日本前,在盘古议会做过一段时间的异端审判局代行者……”方欣楠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章翰海的模样,“怎么说呢?当时我身上也是一分钱也没有,他们给的工资不错,每个月除了必要开支外还能略有盈余……但这导致我卷入了一系列可能不该卷入的事情里。”
“和官方的奥术师组织打交道是会面临这种问题——无论是盘古议会、奥术师协会还是俄罗斯的死灵协会……说到底我一直都很讨厌官方的那些公职人员,感觉他们天生就有一种高人一等的蔑视感。”韩宏伟拍了拍方欣楠的肩膀,“我人生里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和浮萍一样,好像一直在漂浮着永远着不了地,但现在好了,因为我找到了自己的家。大小姐,您也可以把我们当做家人。”
“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楠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人们总说,人在成长的时候,总是需要经历三个和解的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与父母达成和解;第二个阶段是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与自己达成和解;第三阶段是看透世界是什么模样,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方欣楠向来是不相信这类所谓的心灵鸡汤,如果真要把自己套进这个公式模板的话,自己恐怕连第一个阶段都还没打到——那还要啥自行车?
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在日本这个地方找到落脚点,无论是她自己……亦或者是相隔天涯海角的张雨绮……在那之前,自己倒是暂时不用担心经济和消费上的问题,反正方德鑫都把那张神奇的银行卡给她了,只要自己不乱来,是绝对不可能在这里饿死的。
说道张雨绮……
“糟糕!”
“怎么了大小姐。”
“我突然想起来我得回个电话,先溜了。”
“好嘞,等到了青森市我就来找你们。”
招呼都没打的方欣楠,抓起自己的手机就朝着火车的隔间冲过去……距离刚刚张雨绮发那条消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希望她现在没在睡中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