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栩抬手拨开那只满是茧子的手掌,叹道:“冬雨刚哭得我头疼,你可别再啰嗦了。要在这里守着也行,但不许说话。”
“知道了,你睡吧。”穆旭东闷声应道。
秦栩果然面向里侧身睡去,不理会身后的穆旭东。
穆旭东背靠着床榻安静的坐在脚蹬上,真的不吭声,就那么坐着。
半个多时辰后,冬雨端着一碗热热的汤药进来,看见穆旭东坐在脚踏上发呆,忍不住问:“王爷怎么坐这里?姑娘睡着了么?”
“应是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穆旭东起身叫秦栩。
秦栩迷迷糊糊地醒来,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没说话先叹了口气。
穆旭东扶着秦栩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接了汤药送到她嘴边:“之前看你喝药那么痛快,还以为你不知道苦。”
“胡说……”秦栩小声嘟囔着,还是皱着眉头一口气把药喝完。
“姑娘漱漱口。”冬雨忙递上一盏白开水。
秦栩漱口后,叹了口气:“你们都去睡吧,就算我病的不轻,但一时半会儿也要不了命。不至于这样不眠不休的守着我,好像我活不过……”
“闭嘴。”穆旭东恼怒的按住了她的嘴巴。
“这汤药里有镇痛的,你守在这里我也睡不踏实,赶紧回去睡。”秦栩推了穆旭东一把。
“嗯。”穆旭东没有再废话,起身出去。
冬雨把房门关好,把自己的枕头被子抱过来,又把蜡烛熄掉,只留一盏油灯,方挨着秦栩躺下。
汤药渐渐发挥了药性,懵懵懂懂之中,秦栩感觉自己进了一片迷雾之中。
四面八方都是白色的雾气,辨不清方向,更找不到出路。宛若身陷囚笼。
她并不觉得怕,只是有些着急,想要看清周围,想要从这团迷雾里出去。但是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方向,找不到路……
“妞妞——妞妞——”迷雾中传来一声声的呼唤。
妞妞是谁?是我吗?
那声音好熟悉……
秦栩迷迷糊糊地循声找去,声音越来越近了,拨开迷雾,一个穿着翠色衣裙的端丽女子站在面前,只见她眉目温润,唇角带笑,爱怜的看着自己。
“妞妞,好孩子,该回家了……”
“……娘?”秦栩恍惚听出这是燕氏的声音,面前人的五官也越看越像是燕氏。
“妞妞,回家了……”
“娘是来带我走的吗?”
“娘不带你走,娘送你回去……”
秦栩眼前一晃,迷雾忽然不见,眼前一片碧蓝碧蓝的水面,而她就那样虚浮在水面上。耳边似有风声,碧蓝色的波澜迅速后退,她像是凌风而飞。
“娘,娘……”秦栩不知道自己要飞向哪里,心中又急又怕。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去吧……”
她觉得后背被人用力一推,整个人忽然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心中的恐惧放大,她想喊却喊不住声,直到落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秦栩猛然攥紧了被子,随后睁开眼睛。
身边的冬雨一直没睡着,听见动静忙问:“姑娘怎么了?做噩梦了?”
秦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是噩梦,我……梦见我娘了……”
冬雨试探着问:“秦夫人还是……”
“她死了几年了?我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冬雨明白秦栩梦里的是燕氏,于是细想了想,说:“算起来,也有七年了。那时姑娘还小,余府的人从不提如夫人的祭日……”
秦栩看了一眼泛白的窗户纸,又打了个哈欠:“天要亮了,你一夜没睡,这会儿功夫快打个盹儿吧。”
“姑娘身上还疼么?”
“不疼了,睡吧。”秦栩说着,自行把被角拢严实,又合上眼睛。
冬雨的确是乏了,听秦栩说话如常,心中安定,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秦栩却睡不着了。
梦中她自空中坠落,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在醒来之前,她看清了那人是穆旭东。
燕氏说让她回家,说送她回去,然后把她推进了穆旭东的怀抱……
天凉之后,大家都先后起身。
穆旭东见秦栩穿戴整齐出来用早饭,便捏了她的手低声说:“手有些凉,还是再加件衣裳。”
“今日天气好,太阳晒得暖。用了早饭,咱们就赶路吧。”
“我已经交了店钱,说好了再住一日。”穆旭东把刚出笼的肉包送到秦栩面前,“早起我去找热水,瞧见厨娘正在包包子,豆腐馅儿,还有韭黄鸡蛋馅儿,你尝尝哪种好吃。”
“嗯。”秦栩夹了一个咬了一口,“嗯,豆腐馅儿的,还可以。”
穆旭东又把热热的红枣粥拉到自己面前,用汤匙轻轻地搅着。
冬雨一看自己的活儿被抢了,便默默地去煎药。
“我好多了,若多留一天,成婚的事情怕又要往后推……你是不是不想娶我?”秦栩说到后面,黑着脸瞪穆旭东。
穆旭东舀了一勺红枣粥送到秦栩嘴边,委屈巴巴的说:“这可冤枉死人了!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你娶回去,天天守着你呢。那不得岳父岳母大人同意么。”
秦栩受不了这人腻腻歪歪的眼神,夺了汤勺自己吃粥。
穆旭东终于发现了拿捏秦栩的新法宝,凑近了她耳边说:“你倒是说说,等到了雍乐郡后,我把昨晚郎中说的话跟岳父岳母大人一说,她们两个会怎么样?”
“你敢!”秦栩怒视着穆旭东。
“好,好……”穆旭东忙举手求饶,“我不敢……但,你若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用我告状,他们也会发现的。”
“只要你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秦栩又瞪了穆旭东一眼。
“好。”穆旭东爱死了她这副恼羞成怒的小模样。
秦栩没有扭过穆旭东,到底还是在这家客栈多住了一天。
穆旭东趁机让人把元祚的那辆马车里重新换了坐垫靠枕以及毡帘等,又用秦栩随身用的香饼熏了半日。
午后,阳光极好,穆旭东怕秦栩闷,叫着她在镇子上转了转,恰好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糖的,他一口气把人家的松子糖都买了下来。引得秦栩又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偷得一日浮生闲,秦栩用了两日汤药,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不少。一行人启程赶往雍乐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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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栩和穆旭东回京,并未影响家中人为他们准备婚事。
罗琉纾掰着手指算秦栩赶回来的日子,心里担忧焦急,便扯着秦隽清唠叨:“眼看还有三天就出嫁了,她居然还没回来!我这心里真是……”
秦隽清把小儿子抱在怀里,捏着他的小手往棋盘上落子,随口敷衍着自家夫人:“夫人放心,栩栩又不是自己回京的,行程若是耽搁了,荣靖王也一样被耽搁。”
罗琉纾把手中棋子丢进棋笥,叹道:“咱们倒是没什么,反正亲友也不在这里。可穆氏旧部众多,人家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议论呢!这倒好,人还没进门,先被人嚼一顿舌头。”
秦隽清指着棋盘无奈地说:“你说话归说话,丢棋子做什么?这一局还没分出胜负呢。”
“我心里烦得很,左右也赢不了你。你且看好棠儿,我再去看看栩栩的嫁妆。”
秦隽清笑道:“拢共四十八抬嫁妆,你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了!”
“瞧老爷这话说的!我倒是想十里红妆送女儿出嫁呢!若是在京城……”一说这话,罗琉纾更生气,眼看又是一箩筐的抱怨。
秦隽清忙抱着小儿子站起身来,笑着劝道:“好啦好啦,是我说错话了。为夫这就去折两支梅花给夫人赔罪,可好?”
罗琉纾看着秦隽清抱着儿子出门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夫人!夫人!”小蛮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进来,“姑娘回来啦!”
“哎呦我的天!可算是回来了!”罗琉纾立刻换了笑颜,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没误了佳期。”
秦隽清夫妇一向开明,对于秦栩回京的事情,并没有多问。
但秦栩还是给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回去一趟,算是当初来黎东给穆旭东治伤解毒之事的一个圆满答复,并顺便见了一下余锦宓,算是替宣怀远了却生前唯一的心愿。”
罗琉纾听了这话果然没有多心,而且颇为感慨,又为自己女儿重情重义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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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光景弹指而去,到了秦栩出嫁这日,罗琉纾一早便起身,自己梳妆打扮了,便往女儿屋里来。
秦栩也已经在梳妆了,见罗琉纾来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按在了梳妆凳上。
“你只管坐着,今儿少不了给母亲行礼呢。”罗琉纾轻轻地抚摸着女儿乌黑的长发,幽幽地叹道:“我的栩栩要出嫁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
秦栩笑道:“母亲舍不得女儿,那等穆旭东回绥宁城后,我便搬回来陪你。”
“这可不行。”罗琉纾笑道,“若如此,荣靖王还不从心里骂我呢?”
秦栩一绝嘴巴:“他敢!还反了天了!”
“你这脾气是越发的大了!等到了夫家,可不许这样任性了。你公公婆婆虽然不在了,可还有个大姑姐。日常行礼问安的,要谦逊些才好。”
秦栩又扁了扁嘴巴,一脸委屈的样子:“知道啦!”
“咱们做女子的,一辈子最舒心的便是出嫁前的日子。既有爹娘照顾呵护,又不需要为家中琐事操心。可是我的栩栩这两年却辛苦得很……我的栩栩,是来报恩的!”
秦栩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如果说有生以来真正体会到父母疼爱,她也只有在秦隽清夫妇跟前这短短的时光。
于是登时红了眼圈儿,转身扑进罗琉纾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
“这是怎么了?”罗琉纾轻轻地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虽然荥州到这里有几百里的路,但你若是想家,快马加鞭一天也能回来。再者,你父亲巡查黎东五郡,我们自可以去荥州置办宅院,如此一来,我们一家人大节小年的都可以一起过。”
秦栩把眼泪都擦在罗琉纾的长襦上,方抬起头,撒娇道:“那就说好了,我到了荥州就让冬雨去找合适的宅子,等我买下来,收拾好了,父亲母亲就带着弟弟搬过去。”
“啧,如此心急,可不知道荣靖王姐弟会不会多心?”
“母亲放心,他们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多心的。”
“好了,快梳妆吧。迎亲的队伍昨儿就到了,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叩门了。你今儿还有长路要赶呢。”
姑娘出嫁这日,梳头嬷嬷很重要。恰好燕夫人儿女双全,可充当这个角色。
她拿了白玉镂雕喜上眉梢的梳子沾了玫瑰香露煮的刨花水,一下一下把秦栩的长发梳理顺滑。
梳一百下后,便开始绾发髻。
秦栩自幼便有一副好容貌,尤其这两年,眉眼张开了些出落得更加艳丽绝尘,因比寻常贵女多了几分历练,举止间又自带一股清傲之气。平日里随便绾个发髻,穿着家常旧衣便足以倾城。今日认真打扮起来,连罗琉纾这个亲生母亲都觉得惊艳。
罗琉纾把秦栩发髻上的五凤挂珠钗扶正,手指轻轻顺着着凤喙衔着的珍珠流苏,欣慰地笑道:“我家栩栩真是好看!”
燕夫人笑道:“可不是么!我也算见过许多人的,如今掰着手指算,咱们姑娘这样貌可谓冠绝群芳。也只有荣靖王这样的英雄人物能配得上了。”
“姐姐!”门外一声呼唤,旋即一道火红的身影冲了进来,差一点儿扑进秦栩的怀里。
差一点儿的原因,是燕夫人眼疾手快,上前拦了一下,替秦栩挡了这一扑。
“臭丫头!还这么蝎蝎螫螫的,成何体统呢!”燕夫人在女儿的脸上拧了一把,“你姐姐哪儿经得住你这一撞!”
“我自是有数的!怎么可能伤到姐姐。”燕墨羽从自己娘亲的怀里挣扎出来,抱住了秦栩的手腕,“姐姐,你今儿就要出嫁了哇!我,我……”
燕夫人立刻说:“不许哭!你姐姐今儿出嫁大喜,你若是掉一滴眼泪,瞧我不告诉你父亲,揭了你的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