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陪着秦栩去了后殿,又捐了四十两银子的香油钱,领了一块佛黄色的绢帛,让秦栩往上写名字和生辰。
秦栩犹豫了半晌,只在绢帛上写了一个生辰八字,没有写名字。
冬雨也没有多问,拿着那片绢帛去找僧人。
秦栩看着灯池里如星星一样繁密的长明灯,心里默默地祈祷本尊的灵魂能到极乐世界,不再受往生之苦。
安静的殿宇里,一点点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秦栩心刚祈祷完,便听见一个轻若蚊蝇的声音:“姑娘,别哭了。眼睛都哭坏了……”
她循声望去,但见一个素服少女正双手合十对着灯池流泪,旁边一个丫鬟小心翼翼的劝着。
这是……余锦宓?秦栩看清那少女的脸之后,便朝着余锦宓走过去。
“有缘躲不开,无缘遇不到。逝者已矣,余姑娘要善自珍重,不要让心上之人牵念挂怀。”
余锦宓猛然回头看着秦栩,泪眼朦胧中带着几分警惕。
秦栩淡然一笑:“你不必害怕。我与宣十一少算得上是熟人。”
“你……你是秦姑娘!”余锦宓认真搜寻记忆,终于想起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嗯,是我。”秦栩点点头。
“你不是在黎东么?怎么……”
“回来办点事,一会儿就回去了。”秦栩看了看殿外,又说:“这阳光真好,大殿里有些冷,锦宓姑娘愿不愿意陪我出去晒晒太阳?”
余锦宓原本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但秦栩给她一种莫名亲近的感觉,于是她攥着帕子擦了擦眼泪,说:“好。”
秦栩向她伸出手,余锦宓犹豫了一下,方把自己的手放在秦栩手上。秦栩笑了笑,牵着她出了殿宇。
冬日的阳光落在身上,让人心里暖暖的。
秦栩打量着余锦宓,她身量又长高了些,但整个人都苍白憔悴。仿佛寒风中颤抖的白梅,用最后的倔强抵抗着风雪。
“宣怀远跟我说过你们的事情。之前我只以为他口中的青梅竹马只是一厢情愿,毕竟像你这样的高门贵女怎么可能瞧得上一个商户之子呢,如今看来竟是真的。”秦栩感慨道。
余锦宓低头拭泪:“是我对不起他。当初父亲要带我进京时,他就反对过。可我因为孝道顺从了父亲,如今身陷牢笼不得解脱,还害得他命丧黄泉……”
秦栩轻声叹道:“你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但是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只适合收藏。你的伤心和眼泪,在关心你的人心里是凌迟的刀,在憎恶你的人眼里是美味的酒。”
冬雨也劝道:“我们姑娘的话,姑娘一定要记在心里才是。”
余锦宓点点头,向秦栩深深一福:“谢谢姐姐。”
秦栩眼尖,看见一个穿着灰鼠长坎肩的妇人走过来,便对余锦宓点点头说:“我有事,先走了。你多保重。”
余锦宓再次福身,看着秦栩离开后方直起身子。
那妇人走近余锦宓,纳闷地问:“姑娘刚才跟谁说话?”
余锦宓淡淡地扫了妇人一眼,说道:“刚才在殿内供奉长明灯遇到的一个姐姐,无非说了几句闲话罢了。”
“我瞧她身边的人有些眼熟,不知在哪儿见过。”
“冬日的衣裳厚重,且都是这些沉重的颜色,从背后看去,都是差不多的身量。我累了,且去吃盏茶,也该回了。”余锦宓说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妇人皱着眉头用力回忆,总觉得冬雨的身影很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同时,跟秦栩离开的冬雨,小声对秦栩说:“姑娘,那婆子是左茹雪的陪嫁,是她第一心腹之人,如今竟在锦宓姑娘身边服侍。”
秦栩冷笑道:“余家四面八方的联姻中,孙家没了,韩家只剩下一个韩俊虞和宫里的韩亦婍,只有左柏成屹立不倒。即便余郴获罪被撸了官职,左茹雪也依旧稳坐余府当家人的位置。她的女儿还小,能用来算计利用的只有锦宓,怎么可能不看好她。”
冬雨挽着秦栩穿过一道门,沿着甬道往前面走,脑子里却来回闪着京中的几家权贵,沉吟道:“可如今看来,皇上并不会纳她为妃了,他们必定会另谋出路……会是谁呢?”
秦栩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不管是谁,在这个时候给她定亲,无异于往她胸口插刀。”
“虽然奴婢知道这话说了也没用,但……锦宓姑娘真的好可怜。大夫人我还是见过的,她算不上多良善,但至少没害过骨肉亲人。如今却……”
“你放出话去,就说宣怀远的贴身小厮到了黎东。”
“这不行!”冬雨立刻摇头,“这回让姑娘陷入危险!如今他们穷途末路,什么过分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秦栩冷笑:“我就是要请君入瓮。”
如今余家人夹起尾巴来做人,在抓住孙茂润之前,他们正在寻找退路。
虽然穆旭东说开春之后立刻挥师北上,一定要把孙茂润抓回来审判。但孙茂润不一定能活着被抓回来。万一他死了,余家人一定会把自己摘干净。
事情到了这一步,必定是你死我亡,已经没有中庸之道可走。
“这件事情太危险了,姑娘还是要跟王爷商量一下。”
“再说吧。”秦栩默默地叹了口气,昨日在郡主墓前问他的那句话,到现在还没有答案。
说话间二人到了前院,不见穆旭东的影子,只见徐灏正翘首在廊下朝这边张望。
见着秦栩,他立刻小跑迎上来:“姑娘回来了!王爷说,天太冷了,姑娘供好了长明灯后,先去吃些素斋饭,咱们午后可下山。”
“好。”秦栩猜着穆旭东还跟元祚在一起,便没有多问。带着冬雨自去落脚的禅院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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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祚看见穆旭东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昔日兄弟,今日君臣。虽然情义还在,但礼数却不能不守。
穆旭东要行大礼参拜,被元祚一把拉住:“我微服出宫,不得招摇。上车说话。”
“谢吾主。”穆旭东躬身一礼后,登上了这架黑漆大马车。
元祚打量着穆旭东,关切地问:“你瘦了不少,身上的伤都痊愈了吗?”
“多谢圣上关心,臣的伤毒都痊愈了。倒是圣上面容憔悴,让人看着心忧。”穆旭东欠身劝道,“江山虽然重要,但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本。还请圣上忙里偷闲,爱惜身体。”
元祚展颜一笑,叹道:“许久不见,你这般端着说话,我总觉得回来的是假的阿朝。”
穆旭东也绷不住,轻笑出声,随即又叹道:“我总不能一直不懂事。在皇上面前装傻卖乖地博同情。”
“你把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说成同情?要不要随我回宫,让母后评评理?”
穆旭东忙低头认错:“……是臣胡说八道,请圣上勿怪。”
元祚问了些边疆军务,听穆旭东对答如流,对练兵,布防,屯田等事务都料理的井井有条,方感慨道:“你的确成熟了。王爵对来说,实至名归。舅父在天之灵也应欣慰了。”
“谢陛下褒奖。”穆旭东谦恭地应道。
聊完了公事,元祚放松了身子,靠在车壁上缓缓地问:“你这次忽然回京,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承蒙圣上厚爱,臣新婚在即,秦栩尚有一点心结,所以在婚前回京祭拜一下敏嘉郡主。了却她的心事,以后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
元祚诧异地问:“她介意你跟余敏嘉的婚约?”
“她嘴上不说,心里想来是介意的。否则也不会一定要回来,在敏嘉郡主的墓前问我是不是真心想要娶她。”穆旭东把秦栩的话稍微变了一下来应对元祚。
元祚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穆旭东猜着元祚的心事,垂眸说:“圣上放心,我这辈子一定会一心一意地对她。”
“嗯,我知道。”元祚靠在一侧的车壁上,目光虚无缥缈,似是看着对面的车壁,又像是透过车壁看千里之外,看百年之后。
穆旭陪着元祚沉默了良久,方说:“时间紧迫,边疆军防离不得人。臣今天就得赶回去。就不进宫给太后请安了。还请圣上替我在姑母面前告罪一声。待臣平定了沙北,杀了巴赫沙尔,压着孙茂润回来,再给她老人家磕头。”
“好。”元祚收回目光,看着穆旭东,“秦栩有没有跟你说过宣怀远这个人?”
穆旭东:“曾经听她提过几句。他从黎东回广宁的路上遭遇刺杀,捡了半条命,但回到广宁的第一天,就被自家人在接风宴上用一杯毒酒结束了性命。”
元祚叹道:“宣怀远手里握着的是余党的财富命脉,他跟孙茂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可惜了……”
“有勾朔,李遂等人的供词,再加上孙茂润如今藏身沙北,就足够定他的叛国之罪了。圣上对宣怀远的死觉得可惜,是因为……”
“他们手中有一条隐秘的走私线。宣怀远一死,这条线就断了。他们把首尾都藏好,我想查清此事却无从插手。”
穆旭东皱眉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有个人,或许可用。”
“谁?”元祚忙问。
穆旭东低声说出一个名字:“余锦宓。”
“……”元祚扫了穆旭东一记白眼,“馊主意。”
穆旭东嘿嘿一笑:“臣也只有这一个主意——自古以来,痴男怨女的心思总是捉摸不定的。圣上英明,自然比臣看得透。”
这是嘲讽谁呢?元祚哼道:“朕不会纳她……不对,朕不想跟余家的女子沾上一丝一毫的关系。这一点你早就知道。”
穆旭东从心里说了一句,那可太好了!嘴上却笑道:“也不一定陛下纳她,找个心腹不就行了?我猜着,这个时候余家正忙着寻找合适联姻的人家呢。”
“朕哪有那么多心腹呢!何况,寒门举子也不能打动余家人啊!”元祚叹道。
穆旭东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这个……臣就不知道了。臣连朝中文臣的名字都叫不全。”
“嗯。这些事情还得朕自己去操心。”元祚直起身子,拍了拍穆旭东的肩膀,“如今天寒地冻,水路不通,马车又颠簸……朕这辆马车给你们用吧,这壁橱里吃喝用的东西朕叫人备了些,路上诸事难以周全,别太苦了自己。”
“……”穆旭东想拒绝,但没说出口,只得躬身谢恩:“谢陛下厚爱。”
元祚让龙泉牵了一匹快马来,自己下车后上了马背,回头看了一眼马车旁边的穆旭东,什么也没说,挥鞭抽马,疾驰而去。
龙泉宁伯等人赶紧催马跟上。
穆旭东再看看这辆奢华的大马车,无奈地叹了口气。
秦栩拎着一个食盒从寺里出来,看见穆旭东靠在一辆大马车的车辕上晒着太阳闭目养神,心中纳闷,这么这么久了元祚还不回宫。但已经出来了,再躲回去也没道理,便径自走上前来。
穆旭东在秦栩走到跟前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她手里的食盒问:“事情办妥了?”
“嗯,这是素馅儿馄饨,快吃两口吧,天冷,很快就凉了。”秦栩把手中食盒放到穆旭东的腿上。
穆旭东打开食盒,端出一个双层白瓷双耳汤盅,打开盖子,一阵香味扑面而来,里面是淋了陈醋和香油的小馄饨。
“好香!青龙寺的师傅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手艺了?”穆旭东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颗馄饨。
旁边的徐灏一脸得意地说:“青龙寺的秃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手艺?这是秦姑娘给寺里要了食材,亲自调馅儿,亲手包的。王爷可要慢些吃,别囫囵吞枣似的,枉费了姑娘一片心意。”
冬雨看秦栩耳垂泛红,立刻骂徐灏:“就你多嘴!”
秦栩朝着马车挑了挑下巴:“这马车怎么回事?”
“这是我赚的辛苦费。”穆旭东从车上跳下来,“里面烘着暖炉,你若是冷,就进去暖一暖。再看看壁橱里的东西是否可用,还有不齐全的,咱们立刻去采买了,好赶回去。”
“冬雨,你去吧。”秦栩猜到这车是元祚的,便转身朝自己的马车去。
穆旭东快速把剩下的馄饨都扒进嘴里,把汤盅放回食盒,追着秦栩上了另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