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旭东离京第二天,太后再次召秦栩入宫。
老天爷似是终于听见了百姓们的心声,开始下起立春后的第一场雨。
春雨溟蒙,春云叆叇。御街旁的杏花被细雨浸润着,花枝低垂,颜色更秾丽了两分。
以前从来不觉得穆旭东这厮有多好,甚至还很烦他。可现在一想到他不在京城,秦栩的心里竟然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个洞,春风春雨再温和,穿过这洞时,还是叫人冷飕飕的。
元莘看秦栩牵了牵羽缎银鼠披风,忙问:“冷么?”
秦栩叹道:“这花都开了,怎么还是冷呢。”
“不是说倒春寒么。钦天监的人说,今年会有桃花雪。”元莘蹙眉看着车窗外的新碧浅红,也叹了口气。
桃花雪,听上去是很美好的。
但若桃花开时若被冰雪一冻,定然无法结果。如此果农便遭了殃。
延寿宫的宁嬷嬷早在顺宁门等着秦栩和元莘。见着二人下车,忙上前见礼:“老奴给郡主请安,见过秦姑娘。”
元莘纳闷地问:“下着雨呢,嬷嬷怎么在这里站着?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我们呢?”
“太后娘娘在福宁殿呢,说秦姑娘到了,请去福宁殿见她。”宁嬷嬷说着,亲自接过小太监手里的伞罩在秦栩头上。
福宁殿?那是嘉熙皇帝起居之所啊!
秦栩默默地看了一眼元莘,元莘忙问:“太后娘娘去看皇帝舅舅了?”
宁嬷嬷不欲多说,催促道:“郡主,秦姑娘,瞧这雨越发的大了,这过道里的风也冷,咱们快走吧。”
福宁殿里异常的安静,唯有春雨落地时唰唰的声响,光洁的青砖地面渐渐地浮现一层霜色。
一个小宫女撑着伞等在殿门口,看见元莘和秦栩,忙躬身行礼:“郡主和秦姑娘可算来了!太后娘娘急得坐不住了。”
秦栩猜到估计是嘉熙皇帝的病情恶化,便加快脚步往里走。
福宁殿的寝殿里人不少,除了昏睡在龙榻上的嘉熙皇帝之外,还有颓然坐在圈椅里的太后。
立在太后身旁默默拭泪的周皇后、安和长公主;以及一脸凝重的元祚。
还有两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团的太医;以及淡漠的云雎和几个宫女太监等。
秦栩跟宁嬷嬷身后进来,跪下给太后,周皇后,元祚行礼请安。
“秦丫头来了!快起来!”太后从悲痛中回神,忙伸手招呼秦栩,“到哀家身边来。”
“谢太后娘娘。”秦栩偷偷地瞄了云雎一眼,人到的这么全,嘉熙皇帝是不行了嘛?
云雎感受到秦栩的目光,回视过来的眼神中是无可奈何,还有两分恼怒。
究竟什么事情让云雎这样?
“秦丫头,你帮帮哀家……”太后抓住秦栩的手,语气近似哀求。
秦栩忙再次跪下,应道:“太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但凡臣女能做的,必定竭尽全力。”
“你看看皇帝……你再想想办法……”
秦栩躬身领命,行至龙榻前为嘉熙帝搭脉,片刻后,方转身问:“太后娘娘,我能不能跟两位太医和云雎先生说两句话?”
“好,好……”太后无力地朝太医摆摆手,示意他们过来。
秦栩先朝两位太医福身行礼,问道:“二位大人乃是太医院里的翘楚,小女子才疏学浅,还请多多指教。”
这两位太医早就知道嘉熙帝平时用的汤药和针灸方案出自一位贵女之手,今天头一次见秦栩,早就从太后对她的态度中,窥伺到各种隐情,那里敢托大。
其中一个率先说道:“秦姑娘谦虚了,皇上这病……哎!下官医道浅薄,实在说不好。”
另一个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脑袋都成了拨浪鼓。
秦栩知道这两个太医是不会随便说话的,便看向云雎。云雎立刻说:“姑娘,以小人之见,皇上这是虚耗过度又用了大补之药致使气血不调,从而昏迷不醒。若施针,或可唤醒,但于龙体并无益处。”
“云先生说的是。”秦栩点点头,心想云雎先生说话可是够谨慎了。所谓的虚耗过度,根本就是纵欲过度。嘉熙帝想要儿子是想疯了!
自然,云雎没把嘉熙帝的病因说透,应该是因为自己是个姑娘家,一些话实在不宜当面说。
云雎又小声说:“其实,皇上这样昏睡两天也不是坏事,至少可以把亏虚的精神养一养。”
秦栩自然知道云雎所言不假,但这对太后来说,却是医者无能。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回道:“太后娘娘,臣有要事求见!”
秦栩一愣,这里是福宁殿,嘉熙帝龙体欠安,谁敢这般放肆?
太后皱眉看了宁嬷嬷一眼,宁嬷嬷行至殿门外,问:“韩总督,皇上龙体欠安,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在这个时候求见?”
“嬷嬷,正是因为臣听说龙体欠安,才特意向太后娘娘举荐这位老神仙呢!”韩青峰抬手指着身侧一个身穿绣着黑白双鱼道袍的六旬老人,“只要宜春道长出手,保证皇上灾消病去。”
宁嬷嬷看了一眼那道人,见他一头花白头发用一支桃木簪绾成独髻,面容清瘦却不苍白,精神矍铄,神情淡然,颇有一副超凡脱俗仙风道骨的样子,便缓和了语气说:“你知道太后娘娘极少见外人的。”
“劳烦嬷嬷通禀一声,道长真有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欺君之罪那是要杀头的!”韩青峰上前两步,低声央告着。
“嗯。”宁嬷嬷点了一下头,转身入内向太后回禀,很快又亲自出来说,“太后娘娘说,既然真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就请进来见见。”
韩青峰忙又躬身道谢,方引着宜春道长入内觐见。
“韩青峰,你是越来越懂事了!”太后冷冷的斜睨着韩青峰。
“是臣鲁莽,请太后娘娘恕罪。”韩青峰赶紧跪在太后脚边请罪,然后又指着宜春道长好一顿吹嘘。
周皇后不等太后说话,便率先斥道:“既然是修道之人,不在山中修身养性,因何却入这凡尘中奔走劳碌?况且天子之躯,岂是谁都能胡乱医治的?若闹出大事,你有几个脑袋可砍?”
太后皱眉看向周皇后,问道:“如今不管是宫中的太医,还是民间的云先生都对皇上的病束手无策,皇后这样说,是不希望皇上好起来么?”
周皇后慌张地绕道太后面前深深一躬:“母后明鉴,儿臣绝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为皇上着想……”
或许太后并不想让一个道士为皇上诊治,但周皇后这么一说,太后却改了主意,摆摆手让周皇后闪开,问着宜春道长:“这位真人,你是那个观里修行的?”
“无量天尊!太后福寿无极!”宜春道长先向太后行了一礼,微笑道:“平时不在帝都,此番是因为要了却一桩旧事才来的,且两日后还要往宣州去。”
“原来是宣州来的。”太后又看了一眼韩青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韩青峰忙回道:“臣是千方百计打听着道长来了京城,特意带人去请的。臣手下有个千户是宣州人,一直在跟臣说宜春道长的事情,道长以神仙真气为患者治病,在宣州一带,下到三岁小儿,上到八旬老人,都知道他……”
太后听的不耐烦,摆摆手说:“既然如此,就请道长去瞧瞧陛下的病吧。”说完,太后的目光落在宁嬷嬷的身上。
宁嬷嬷微微欠身,引着宜春道长往龙榻跟前去。
秦栩早就在宜春道长进门的时候躲到了帐幔之后,云雎和两个太医则留在外面。
宜春道长在龙榻前站定,看了昏迷的嘉熙帝片刻,便缓缓地伸出右手,在嘉熙帝的面门上隔空伸开五指。
“你……”宁嬷嬷还以为他要碰嘉熙帝的脸,刚要阻止便被韩青峰一拉拉住。
“嬷嬷!别打扰道君为陛下诊治。”韩青峰低声劝道。
秦栩躲在帐幔之后蹙眉看着宜春道长用所谓的“真气”给皇上疏通淤堵的气血筋脉,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嘉熙帝的头顶便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两个太医脸上都露出惊讶地神色,云雎悄悄抬头看过来,跟秦栩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宜春道长有点意思。
一直坐在窗前暖榻上的太后也扶着元钰的手起身,走过来看老道士用真气给嘉熙帝治疗。
虽然 大家只看见老道士的手在嘉熙帝身体上方隔空打圈儿,但越是不懂,越是觉得很神奇。
又过了一会儿,宜春道长收手。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递给韩青峰:“每天早上空腹服用一粒,三日后看治疗结果。”
韩青峰双手接了药瓶,问:“道长,皇上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一到两个时辰吧。贫道用真气疏通皇上的气血,但龙体恢复也需要一点时间。”
韩青峰又拱手说:“那,还请道长在宫中多待一会儿。总要等陛下醒来,道长再给诊断一下后面如何治疗。”
宜春道长沉吟不语。
太后扫了一眼韩青峰,吩咐道:“海宁,请道长偏殿奉茶。”
这是不许老道士离开的意思了。
皇城司总督海宁应声而入,朝着宜春道长微微欠身:“道长,请吧。”
宜春道长微微一笑,朝着太后躬身施礼后,随海宁出去了。
太后立刻吩咐太医:“去给皇上诊脉。”
太医闻言忙上前去给嘉熙帝诊脉,片刻后朝着另一个太医点点头。
两个太医后是云雎,最后是秦栩。
四人诊脉后一致认为嘉熙帝的脉象有所好转。
“药呢?”太后看向韩青峰。
韩青峰把手中药瓶拿出来,双手递给太后。
太后看了一眼宁嬷嬷,宁嬷嬷接了药瓶,取了一颗药丸用水化开,有宫女抱了一只雪白的狗儿来,宁嬷嬷让狗儿喝了几口水。
狗儿不但安然无恙,还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撒欢儿,最后抱着波斯毯的一角开心地啃咬。
太后舒了一口气,吩咐宁嬷嬷:“给皇上喂药。”
一个时辰后,嘉熙帝果然悠悠醒来。福宁殿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元莘看秦栩面色凝重,只当是她累了。便悄悄地拉了拉元钰的衣袖。元钰俯身在太后耳边说了两句。
太后点点头,吩咐众人:“皇上既然醒了,大家便都回去歇歇吧。这几日都辛苦了。”
从皇宫出来,秦栩便对云雎说:“云先生,我母亲这几日总是疲累,腿脚也浮肿得厉害,还得劳烦您想个法子。”
“是。那小的就随姑娘去一趟府上。”云雎拱手应道。
旁边的两位太医自然知道云雎跟秦家的关系,当下各自拱手告辞。
秦栩上了元莘的车辇,云雎跟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
因有外人在,秦栩不便多说。至秦府门口,秦栩和云雎下车,元莘心中记挂着皇上,便又返回宫中。
秦府,秦隽清的小书房里,茶香氤氲。
“云先生,这宜春道长的道法医术,你怎么看?”秦栩拿起钧窑冰裂纹茶海,分了三杯茶。
云雎沉吟摇头:“不瞒姑娘,我倒是听说过有些修炼之人,会有真气傍身。但今日却是头一次见。实在说不好。总觉得这宜春道长像是藏着什么事儿。”
“我也觉得其中有古怪。”秦栩端给云雎一杯茶,又端给燕宾一杯。
燕宾道谢后,说:“真气这种东西,听起来玄妙,其实对习武之人却并不稀奇。但,习武之人的真气是武功招数的助力,是用来夺人性命的。唯有宗师级别的人可以用真气救人。这个宜春道长……莫非是哪个武林宗派的隐世宗师?”
秦栩轻声冷笑:“宗师或许是,但隐世却不见得。既然他跟韩青峰关系匪浅,就绝不是什么隐世之人。”
“我有一事想不通。”云雎皱眉说。
秦栩呷了一口茶:“云先生是说,那道士给皇上疏通气血时,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吗?”
“姑娘也闻到了?那就不是我的错觉了。”云雎皱眉道,“这种香味实在诡异,我似乎从哪儿闻到过,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秦栩轻声说了三个字:“凤白寺。”
“啊!对了!”云雎恍然大悟,“是奚太傅的院子里,偶尔会有这样的香味。但……似乎又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