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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随着日历翻过一去不复返,过得平静且飞快。

清明过后,境内最后一场寒潮慢慢退去余威,气温渐渐升高。

如今正值繁忙的春耕时节,长安城内外的百姓都忙于耕耘土地,自然无暇逛街。

开店才半个月就迎来行业淡季,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纪清越并没有感到焦虑,反倒是乐得自在,他果断关上店门,与李三郎驾驶马车游玩长安城。

目前,人们对纪清越的店铺还处于观望阶段,客流量依旧处于低迷阶段,除了开店第一日时运气爆表,以两金的价格成功卖出巨型南瓜种子,往后再没有谈成一笔交易。

人们对种子铺的最初印象还一直停留在第一日的“一颗种子一金”上,如今他是胡人掌柜,给人的感觉不如国人那样亲近,还有这铺子……

看起来就不像寻常的种子铺。

早在开店之初,纪清越就做过完整规划和分析,因为不打算走平民路线,所以注定做不成“走量”的买卖。

他要找的客户群体不是寻常百姓,而是猎奇心重的有钱人。

如今,资金不够导致店铺选址出现些许偏差,在名声还没打出去之前,客流量和营业额停留在低谷是正常的。

春季已经到来,画里的作物正处于生长力旺盛的时候,不久后就是新一轮移栽。

几轮营销过后,纪清越不怕名声打不出去。

何况,他还有巨型南瓜这张王牌。

“三郎,昨日那位公子又派仆人来了?”纪清越坐在车厢里,与赶车的李三郎闲聊。

昨天他待在画里没出来,是李三郎招待的客人。

那位买下巨型南瓜种子的公子两次派人过来确定播种时间,因此,纪清越和李三郎终于向仆从打听到那位公子的身份。

竟然是尉迟家的人。

大黎开国之初总共封了二十几位国公,这些贵族在长安城内沉浮几百年,如今只剩不到五位承袭爵位同时颇具影响力的国公,其中有一位便是尉迟国公,其他国公家族不是彻底消失在历史洪流中,就是经历降爵被排挤至权力边缘无法回归。

现任尉迟国公已有七十岁高龄,那位公子便是承袭国公爵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之所以忽略第一顺位继承人更看重这第二顺位继承人,是因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就是这位公子的父亲身体情况很不好,三天两头传太医,看起来竟然不比老国公硬朗。

长安城里都在传,看这样子,只怕没等老国公驾鹤西去,老国公的嫡子要先走一步。

于是,国公爵位只能由老国公的嫡孙继承了。

这位公子便是老国公的嫡孙——尉迟正明。

纪清越和李三郎驾驶马车从城西南来到城东北,进入长乐坊前往长安第一寺——福安寺。

禁佛三年,福安寺虽未被勒令关门闭庙,但早已不复鼎盛时期那般辉煌。

即使这样,寺中依旧不乏上香添油的人,只因寺中供奉着无数王公贵族的牌位和长明灯,来到寺里的香客不为拜佛,只为祭拜祖先,反倒显得纪清越和李三郎这种普通香客格外与众不同。

当然,他们既不是来拜佛也不是来祭祖的。

两人走进福安寺,庆幸没有遭到寺中的沙弥的驱赶,反而友好地应许两人参观寺庙的请求。

福安寺不愧为长安第一寺,多年的积淀显然不是三年禁佛就能消耗的。

金身佛像已是寻常,十几米高的错金壁画色彩艳丽,上百种颜色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动人画面。

珍贵的颜色千金难买。

纪清越与李三郎从佛堂一直往深处走,直至进入塔。

塔林由上百座墓塔集合而成,安静地矗立在松柏之间。

两人通过墓塔上的塔额与塔铭,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灵基法师的墓塔。

灵基法师身为国公,又为佛教事业做出重大贡献,国公府与福安寺联合为其修建了一座高大宏伟的石塔,塔基上镌刻无数铭文。

石塔为六边形七级密檐式砖塔,塔顶有五层雕琢精美的塔刹,一层圆形飞天浮雕,二层圆形转轮座,三层圆形莲花座,四层台形石,顶部点缀一颗球形宝珠。

塔身上的浮雕同样精美繁复,覆莲、人兽、花草、猛狮、八卦图、云盘式相轮下的佛教八宝、纽带及其它图案浮雕。

塔门两侧雕刻着气度威严的持剑护法武士,紧锁的石门整齐排布着门钉。

整个塔林之中,灵基法师的石塔最高大最精美。

塔铭上详细记录了灵基法师的信息。

塔主灵基,姓尉迟,名筠灵……

长安城数百年时光,见证无数家族生死兴衰,尉迟家族屹立至今不是因为他们势力庞大族人坚韧,而是几次面临生死关头时恰好选择了正确的道路。

其中一次在佛教鼎盛时期,带领家族果断远离权力中心,摇身一变从尉迟国公成为灵基法师。

看完墓塔上的铭文,两人基本可以确定灵基法师的真实身份。

走出塔林,纪清越和李三郎打算离开福安寺去别处逛逛。

忽然,两位沙弥拦下两人,解释道:“阿弥陀佛,佛堂内贵人到访,烦请两位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

如果要离开福安寺,就要经过佛堂,现在因为佛堂里有人,不许外人靠近。他们深知长安处处是贵人,规矩繁多,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两人乖乖站在原地等候。

没过多久,前方传来一阵响动,众多侍女护卫围在佛堂四周忙前跑后,乱中有序,各司其职。

看样子佛堂里的贵人要离开了。

直至动静完全消失,沙弥才放任两人离开。

……

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从福安寺驶出,四名侍卫在前方持杆开道,马车很快就融入坊间的车流中不见踪影。

车架上悬挂印有徽记的旗帜,昭示驾车出游的是左仆射陆家的女眷。

车厢内坐的赫然是前往福安寺上香的陆绿。

“小姐,你猜我方才看到谁了?”同坐在车里的兔轮与自家小姐说话解闷。

从山单脱离险境平安回到长安后,陆绿并未与任何人提起途中缕缕梦到的幻境,幻境中的她死在山单的敛苍山里,每次回想起来都是那般真实。

归家后,她把上香的频率从每月一次改为每旬一次,今天便是例行上香的日子。

今日上香,陆绿打扮得十分素净,发髻上连一根多余的钗钿也无。

春意料峭,进入寺庙时,兔轮把自家小姐的披帛时刻抱在怀里,如今登上马车才放下。

兔轮兴致勃勃地追问自家小姐:“小姐,你猜嘛!方才我在寺里看到了谁?”

陆绿终于舍得给侍女投去一个眼神:“不猜。”

兔轮不敢造次,乖乖主动说出答案:“方才我在寺里见到山单的李家三郎了!”

“谁?”陆绿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兔轮说的“李家三郎”是谁,“想必是来赶考的。”

听到自家小姐这么说,兔轮立刻察觉到小姐对李家三郎印象不错,当年正是李家三郎最先发现马车上的异样,他们才能早早揪出潜伏在小小姐身边的叛徒。

“方才我看到他身边站着个胡人,好奇之下与寺中沙弥打听,才知李家三郎与那胡人竟是一块儿来的。”兔轮有些纳闷:“他不是科考的举子吗?怎会与胡人如此亲近?”

兔轮的话倒是提醒了陆绿,她问道:“兔轮,尉迟哥哥是不是还在忙着种南瓜?”

兔轮点头。

有一日,国公府的大公子忽然登门拜访,甫一来便开门见山,恳求小姐借苍水虬一用。

小姐问起缘由,尉迟少爷兴致勃勃地说要种南瓜,借苍水虬便是想在播种之前帮忙犁地。

尉迟少爷认为苍水虬这种极具灵性的生物,一定会给土地带去丰收!

“我记得尉迟哥哥说过,他是以一金一粒的价格从城南一家胡人商铺买的种子。”陆绿若有所思,“他还提到,那家胡人商铺里没有伙计,反而是个赶考的举子在看店。”

兔轮后知后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小姐:“难道尉迟少爷说的正是李家三郎与那个胡商?这李家三郎好歹是个举人,怎能与胡商为伍呢!”

被主仆二人议论的纪清越和李三郎走出福安寺后径直离开长乐坊,一边往城南的住处走一边闲逛。

长安城实在太大了,驾驶车马慢慢跨越全城也要一两个时辰。

……

眼看放榜的日子即将到来,长安城内的氛围再次出现变化,一股浮动焦躁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

即使李三郎嘴上不说面上不表,仍旧保持神态自若的样子,纪清越也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

结束为期九天的春闱,纪清越站在贡院前的广场上等候李三郎。

贡院大门打开的那一刻,纪清越仿佛看到世界末日。

从贡院里走出来的似乎不是考生,而是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在贡院里煎熬整整九日,考生们不仅要遭受身体上的折磨,还要面临精神上的摧残。

考生们的精神状态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不少考生步履蹒跚走到贡院广场,下一秒就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相较于虚弱的身体,让纪清越感到震惊不已的是他们黯淡无神的眼睛。

离开贡院后,考生们紧绷的神经如同紧绷的琴弦,刹那间断开,无数神情恍惚的考生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哀嚎。

太难了!今年的试题怎会出的这般难!!

纪清越在人群中寻找李三郎的身影,发现李三郎时,他走路走得还算稳当,只是脸色惨白得可怕,仿佛在贡院里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

纪清越小心地搀扶着李三郎上车,心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人精神崩溃的鬼地方。

回家路上,李三郎渐渐缓过来,他强打精神,苦笑着与纪清越说话。

刚开始李三郎还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述发生在贡院里的趣事,到后来,车内的气氛直接落入谷底,李三郎整个人看起来越来越颓废。

“今年有将近六千举子参加春闱,据说只录取百人……”李三郎手脚无力地瘫坐在车里,说话声传到纪清越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气若游丝的地步了。

纪清越早就预料到今年的春闱一定不简单,然而他只猜到“考生多录取率低”这一个大难点,没想到皇帝还设下第二个难点——加大考题难度!

上难度!给朕往死里上!!

这就是让无数考生感到崩溃的主要原因。

看不懂题啊!!不会写啊!!

“诗赋截搭难以下笔,策论更是不知所表……”

纪清越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题目,让这么多考生精神崩溃?

“策论其一:浮费弥广。”

就在纪清越静静等着李三郎继续往下说的时候,李三郎许久都没再出声,他才猛然发现“浮费弥广”这四个字就是题目。

考生不仅要读懂题目,还要正确回答蕴含在题目里的问题。

“策论其二: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策论三:安国全军之道。”

“策论四:北落师门之法。”

北落师门?

前三道题纪清越在仔细思考后还能稍微理解到里面的意思,这第四道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三郎整个人看上去已经麻木了,显然还没从春闱的打击里走出来。

“北落师门是天上的一颗星。”

纪清越非常震惊,考试内容居然还涉及到星象知识?!

李三郎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纪阿兄可还记得你与我说过下江南时无意落入一幅画之中?”

当然记得。

纪清越清楚的记得他掉进画里来到落入一片咸湖,当时身处黑夜,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是冷入骨髓的寒意。

在这种环境里,纪清越唯一要寻找的就是光线。

他下意识搜寻任何能够被肉眼捕捉到的光源。

石塔里的微光反而到最后才被发现,他最先看到的是天上的星空。

身边找不到任何能够确定方位的参照物,当时纪清越只得浮在水面上,拼命将天空中亮星的高度、位置和亮度记在脑海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现实中找到石塔。

纪清越不明白李三郎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这和‘北落师门’有什么关系?”

“纪阿兄将星图交与二兄,二兄又交与我,托我寻找答案。我拿着星图,翻遍书院内所有天文志、星宿图、星经……”李三郎直起身,稍微恢复一些精神,说话时也变得愈发有力,“终于寻到一个名为‘北落师门’的星象。”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李二郎兄弟俩竟然做了这么多。

“纪阿兄,你曾说过,月上中天时看到一个位置极低的亮星,几乎与山脉相接。”

纪清越点点头,直到现在,他依旧清晰地记得,那颗星星非常闪亮耀眼,在所有星星之中,亮度绝对能排到一二位。

李三郎稍微用上一些力气支撑着身体,让自己不要跟着马车肆意摇晃:“当时正值秋季,北落师门便是秋季时节南天上的一颗亮星。”

“斗转星移,星辰与日月无异,时辰不同,位置也不同。月上中天,那颗星依旧徘徊于地平线,这种情况十分罕见。”

“季节、时间、位置、亮度……将这些条件相结合,便能够确定这颗星是北落师门。”

“越往北,人们看到的北落师门距离地面越近。”

原来如此,纪清越恍然大悟,但依旧没有解决他心里的疑惑:“考题里的北落师门是什么意思?”

这时,李三郎欣慰地笑了出来:“这次还得多谢纪阿兄与二兄,阴差阳错之下翻遍所有天文志,我才有幸识得北落师门的含义。”

北落师门,“师门”指军门,“北”指宿在北方,“落”指天之藩落,即布防设施,最字面的含义就是北方军营大门。

“官家用‘北落师门’为题,便是想知晓考生对军事是如何理解,以及有何计策。”

纪清越汗颜,想读懂一道题,得拐好几个弯才能找到问题。

难怪有人喊读不懂题目。

“还有一道呢?”

李三郎低下头,随即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一题……”李三郎盘着腿,慢慢抬起头,眼神与纪清越回头的视线相接。

只见李三郎一改颓势,神情充满骄傲和自信:“论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