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雄鸡司晨,天色熹微,未到卯时,奚方池闭着眼睛伸手向床榻外侧探去,外侧空无一人,丝衾已然冰凉。
今日不是沐休吗?
漱月哪去了?
他骤然睁眼,披散着长发,侧身而起,在屋里搜寻林靖玗的身影,只见林靖玗披着薄衫,伏案书写,观其模样,似是早已起身。
他舒了一口长气,于是提了一壶温好的热水,打算为林靖玗沏一杯热茶。
林靖玗也察觉到奚方池已经起身,便放下笔,合上日录,小心翼翼地用细细的麻绳捆好。
“何时养成写日录的习惯了?”
在奚方池的印象中,林靖玗是一名典型的兵痞子,虽识文断字,熟稔春秋,然实非风流雅士,没想到别离之后,林靖玗竟也讲究了起来,还写起了日录。
“自从到了尹祁国之后,就开始记录了。”
“可有写给我的话?”奚方池将下巴轻放于林靖玗的肩头,鼻翼没入他的发丝间,声音柔得不得了。
林靖玗唇周冒出了一些薄薄的胡茬,他稍稍回过头,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青年如芝兰玉树,一袭晴蓝色的里衣纤尘不染,干净得胜过清涟?水芝?。
在逐渐升温的氛围中,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奚方池,温柔地回应道:“有,多数是在念你。”
“那...少数呢?”奚方池故意问着。难以自抑的喜悦在眼眸中弥漫,恰似于宿露中摇曳的芙蕖,羞涩地展露自身的明艳。
林靖玗宠溺地用食指刮了一下奚方池的鼻尖,犹如新婚伉俪在调笑嬉闹,“少数是在忆你。”
“这七年,你过得怎么样?”
两人重逢后的关系本就如风中飘摇的纸窗,被捅破只是时间关系。
林靖玗垂了垂眼眸道:“辽元国破城后,我被祁谓风所救,易了容,在他身边做了副官,后来便遇到了你。”
“易容之术竟如此出神入化。”奚方池捏住林靖玗的脸颊反复观看。
“我在他那里学了一些皮毛,你若是喜欢我以前的脸,我也可以易容回去。”
“哟,祁谓风还把这本领教你了,看来,他对你还真是上心呐。”奚方池的话里一股醋意,他轻皱鼻子嗔怪道:“怪不得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当他知道林靖玗惨死长沙府时,无一日不是在煎熬中度过。他怨林靖玗生前非要招惹自己,怨林靖玗死后不曾入梦。
后来,思念到了极致便患上了相思病,有些时日甚至幻想林靖玗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与他夫唱夫随,花前月下。
“对不起…”林靖玗微仰起头,再次亲吻了一下奚方池的薄唇。
自从两人相认以来,生活如往昔般,白日里一人在军营,一人在府衙,至夜晚则忙于“操持”,天色尚未明,他便又投身于军队之中,循环往复,二人鲜少交流,更遑论一同道些体己话了。
林靖玗伸手握住了奚方池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此手没有记忆中的柔软,掌心甚至生出了一层薄茧,应是习练仪刀所致。
一枚雕刻着鹭鸟的扳指套在白皙的大拇指上,好似生了根,把戒指下的皮肤裹得亮白。
他知晓,当年潘楷仁创建池鹭阁旨在掌控神洲各国情报,扰乱朝政,分裂国家,以图复辟楚方国。
自从奚方池接手池鹭阁之后,在阁内进行了一次规模空前、最为彻底的大换血,所有堂主及高层均被替换为自己的心腹,就连一些无法直接掌控的暗桩也被清理门户。
如此大规模的洗盘,势必会让他遭受无数次排挤、反对甚至是暗杀。
所以,与其将性命交予他人,不如自身习武以自保。
上次茶亭山一劫,那娴熟的刀法,无不彰显他习武之刻苦。
他的文阳的确做到了。
“你也不问问,这七年,我过得怎么样?”奚方池眉心微低,略带愁容。
“你过得如何?”林靖玗神色有些紧张,他生怕听到奚方池死里逃生的经过,恨不能替他承受这一切。
“还能如何?寡夫门前是非多呗。”他眼眸一闪,嘴角轻撇,像是拿捏了林靖玗一般,戏谑道:“每日都有人登门提亲,媒婆都从金陵城排到了长沙府。”
林靖玗明白奚方池是不想让他忧心,于是伸手搂住奚方池的腰,令其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宽大的手揉着奚方池窄劲的腰身道:“这七年...苦了你了。”
这身段比以前壮实了不少,尤其是这几晚的“房中术较量”中,文阳的体力并不逊色他这个金戈铁马的将军。
“幸而我坚持不懈终得认你,也不枉这七年来的漂泊流离。”奚方池顺势倚在他怀中,所有的辛酸都付之一笑。
他搂着奚方池,坚定道:“若非身不由己,玗定要永伴尔身侧。”
“若是天下太平,池定与子凤皇于飞。”奚方池的另一只手盖在了林靖玗手背上,他的声音很轻,在林靖玗心中却重若千钧。
“好,与子偕老。”他将额头轻抵奚方池的额头,四目对视,如雨后初霁的光芒,从湿气朦胧的水雾中闪耀而出,鎏光溢彩。
“要不...在桌子上试试?”
“你一次,我一次。”
“好。”
又过了半日,两人从浴堂焚香沐浴后才食午饭。
府衙的午膳比军中的清淡,而且做法要细腻很多,小炒瘦肉和清蒸鱼肉都是庖丁悉心烹制的。
林靖玗将剔除鱼刺的鱼肉夹到奚方池碗中,道:“我们整日在府衙出双入对,你不怕他人说三道四吗?”
“府衙原来的人,早已被我换成池鹭阁之人。”奚方池浅笑盈盈,顺手给林靖玗夹了一块瘦肉,“正襟危坐”道:“况且,本官与将军终日为民生殚精竭虑,又何须在意他人之妄言?”
“奚知府,饭后是否要去集市视察民情?”林靖玗一语双关,眼里充满了爱意。
奚方池扬起一双清润的凤眸,眼底泛起温润的笑意:“善。”
饭后,两人一起从府衙走了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在门前互相作揖抱拳,各行各的礼,嘴上说着各种敬语和谦辞,在人前可算是做足了戏份。
时值正午,街市喧闹异常,各类小吃摊贩与路人皆熙攘往来,呼喊声、叫卖声、议价声,声声不绝于耳,长沙府的每条巷弄皆弥漫着烟火气息。
“如今长沙府的经济又复苏了,实乃知府治理有方啊。”林靖玗夸起奚方池可谓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奚方池一身官服姿态卓然,他带笑附和道:“多亏将军两次力挽狂澜,才使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论功行赏,将军当占头筹。”
“知府临危受命,扶大厦之将倾,理应更胜一筹。”
两人又开始了一顿互夸,听得紫苏默默摸出了耳塞戴上。
“糖葫芦,好甜好吃的糖葫芦,客官要一串吗?哎哟!”由于视野受限,稻草靶子不小心撞到了人。
卖糖葫芦的小贩从稻草靶子后探出脑袋,望向眼前之人,霎时面色巨变,慌忙跪地,恨自己只顾着揽客去了,未曾察觉来者竟是关内侯与知府。
“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两位贵人,还请恕罪。”小贩吓得直哆嗦,心中暗自叫苦,这用来维持生计的稻草靶子竟是索命幡。
奚方池上前一步扶起小贩道:“无事,就罚你一串糖葫芦吧。”
“诶?诶!好!小人给您找一串大大的糖葫芦。”小贩感恩戴德地从地上站起来,迅速从稻草靶子上取下三串糖葫芦,一串递给奚方池,一串递给林靖玗,一串递给戴耳塞的紫苏。
林靖玗凝视着手中的糖葫芦,忆起二人在金陵城的再次邂逅,眉梢间流露出一丝欣喜,他趁众人前行之时,悄然抛下一两银子于稻草靶子上,旋即转身离去。
蓦然间,时空仿佛天旋地转,他们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林家军第一次踏进金陵城的起点,回到了他和文阳重逢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