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姝拿到悯花长轴后摊开目光向下,落至最后一行。
卷轴上的纸张因年代长远微微泛黄卷起,阙主之名从上至下由不同字迹落笔,谭姓渊源十几载,却在“谭雨濯”三字后断开,方氏取而代之。
“四公主,笔。”弟子递来墨水方砚。
墨姝接过后扬笑,目光定定向下,在空缺已久的阙主大名后挥笔落下“即墨姝”三字。
“以后这称呼该改了。”
弟子在亭下收拾悯花长卷,听到这话愣神,顿了刻开口:
“是,阙主。”
他向着少女背影望去,隐约想起阙中周围对这位公主的传言。
从小在悯花打杂长大却无弟子之实,是随叫随到的扫地女,是长老高徒欺负的目标,也是管事红月亲手带大的孩子。
旁人都对她遗落悯花十多年的遭遇表示同情,又对她在秘境吃下神果修炼迅速表示羡慕,复杂的经历使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直至江南事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多化为认同和赞许。
弟子抬头,望见六角亭上光秃的屋架,心有感叹。
这样瞧着确实干净了许多。
——
墨姝在悯花待上段时日是为了更快熟悉阙中人员与事务。
有了红月的帮助,她上手很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祭祀堂前的破规定改了。
起初有长老阻拦,说着祖训易定难改,没有必要。
长老抚着大胡子蹙起的白眉毛,盯着堂前身形板正的新任阙主,语重心长:“阙主,这规矩是碍着您什么事了?不在祭祀堂前使用灵力,是为了堂中先祖魂魄不被打扰、张久安息。”
“堂外自有弟子看守,若他们称职,先祖怎会被打扰?”墨姝长裙袭地,她左右踏步,垂眸望向后面默声的多名弟子,“废这规矩不为个人,是为了未来每个在此扫地的同门。”
“大雪纷飞的冬季,你可知,不用灵力每日在这三百层上下扫地,要花多少时间,要废多少护手膏药?”
女声在烈阳下昂扬。
这话落下,下方的弟子都看过来了。
长老噎住。
倘若身为“四派”之一的悯花弟子连这些苦都不能吃,还有什么留在山上的必要?
他神情难堪,正欲再次开口,就见少女笑眯眯望来。
“若是长老您觉得这条规定立得好立得妙,那就由您来身先士卒,亲手扫这三百石阶,给众位做做榜样,如何?”墨姝话语规劝,“若是由您亲手来扫,想必先祖欣慰弟子崇敬,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
“本阙主也会被长老诚心打动,反思此次提议的。”
长老陷入沉默,最后无奈颔首同意。
他一把年纪虽灵力雄厚,但不用灵气护体,如何在纷飞大雪的寒冷冬日健步如飞?
这么想来,恐祖训确有问题。
心头大事解决,祭祀堂下的长老弟子散去,墨姝在堂前愣神。
她先是在堂前的板砖上踩踩,又是抬手用灵力在祭祀堂周游几圈,最后驭气眨眼落在了最远的平地上。
噫——
也是做到了。
再转头,望见不远处拐角站着多日不见的红月。
女子眼眸温和,不知看了她多久。
“红月姑姑!”墨姝瞬间来劲,她张扬着笑挥手,提起裙子就跑了过去。
“现在都做上阙主了,怎性子不变,和从前一般。”
胳膊处传来拉扯和温热,红月唇畔染笑,并无半点话中的责怪之意。
她下意识想抬手摸对方的头,可还是顾忌着什么顿住,直至少女踮脚蹭过来。
垂下眼,掌心下是她的春花明媚。
“阙主又如何,我依然是姑姑的好阿姝不是吗?”
“嗯,”听着耳边轻快的嗓音,红月低声,“准备何时离开?”
想做的事步步做完,性子都活泼了许多。
“三日后便走,我先去学府和好友汇合,等御灵大赛秘境场地公布,就一同启程前往,”墨姝抬头望她,眼眸闪闪,“姑姑觉得我会是什么名次?”
“第一,”红月低头看去,轻叹,“你得什么名次,在我心里都是第一。”
“哦——”墨姝拉长声音,她开心了。
二人一同闲谈至房室内,有人来找,红月不得不离开处理。
面对少女的不舍和询问,她如实解释:“最近悯花在断绝同暗阁的合作联系,故此解决事得亲力亲为,会麻烦些。”
墨姝早有耳闻,告别后,静静看着女子身影消失在院外。
房室内陷入安静,直至被烛照打破:“你觉得会和那件事有关吗?”
她敛眸,左右四望满室的书册卷轴,再低头翻找起左右的抽屉,轻声回答:“不知道。”
该知道什么呢?
知道暗阁阁主对个死人念念不忘,知道那人知晓“月侍”对方风烨的情谊前来试探,知道二者合作因此被切断。
墨姝找到高木架子上有关暗阁各品任务记录的册子,可翻至最下,也没见到同自己有关的信息。
她怔愣,忽而瞥向房室角落,望到放着垃圾的竹篓。
走去将废纸抖落一一翻找,最后看到张被烧了半张的焦黄纸片。
纸张上详细记录了暗阁“九天净玉瓶”金品任务被接取的前后,以及接取可能人名单,附带调查,只是人名后的半张纸被烧毁殆尽,早看不出内容。
墨姝缓缓起身,手中捏紧这张纸,指甲盖泛起青白。
她确实不指望纳兰诸衍能帮她瞒天过海拖一辈子,可也未曾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院外响起脚步声,门扉大开,墨姝盯着半张焦纸却没有移动。
她循声看去。
红月做完事刚回来,便望见这幕。
书房一隅竹篓翻倒,灰暗的杂纸废文上站着一人,她雪肤明眸,手拿焦纸侧头,静静地看过来,难得没有挂上笑脸,反之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气度。
日光西沉,稀疏透过纸窗木栏投向房内,一室无话。
红月叹息:“走吧,去吃晚食,今日有你最喜的豆沙馅汤圆。”
“姑姑,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墨姝没动,她开口,执拗看着对方。
红月对她有恩,却心悦方风烨,前者之恩得报,后者之仇也该杀。
她早就站在交错路口,似乎怎么走都是错的。
“没有。”
门口的女子神色淡淡,回答迅速又肯定,和今日下午回答“第一”时一般,她走来牵起墨姝的手,往外面带去。
墨姝被带着踏入院内,走出阴影没在橙黄色的暮光下,此刻,她知晓了对方的答案。
红月侧目,望见少女抿唇红眼的模样,终是不忍,别过眼望向前方,轻声道:
“姑姑希望你开心地活着就好。”
长道花草葱郁,绿树成荫,蝉鸣鸟叫,二人脚步不停。
“至于这条路,你想怎么走都可以。”
旁人不明白,她看得真切。
阿姝从小就比旁人小孩聪慧。
别家孩子还在识字算术,阿姝就可以拿走阙里的东西去山下卖差价赚钱,别家孩子还在挑新衣服,阿姝就拿着她给的《木悯》功法逐字研读。
别家孩子天真烂漫不问世事,阿姝被关在这一山小院自由受限,还遭到同龄孩子的欺负,却依旧不哭不闹,懂事地让人心疼。
终于,少女阴差阳错活下来回宫认回身份,可接踵而来的是偏见排挤,追杀夺命,她却一一躲过成长至今。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幸运,但三次就是本事。
阿姝怎会是表面上无害的样子?
但这些对红月而言,并不重要。
即墨姝是人族四公主,是溪合学府学子,也是如今的悯花阙主,但在她心中,阿姝永远是甜甜叫她姑姑、爱吃红薯的小孩。
那年冬季三公主来到悯花,她年仅十三完成凝气,在武试台上打遍同龄人无敌手,意气风发受人赞赏。
墙角却有个小孩蹲着,边看台前边啃红薯。
红月就站在后面,她看着小孩目露向往,默默将红薯吃完后,拍拍屁股去拆长明灯笼卖钱了。
从前过年祭祀祈愿,红月总会想些有关方风烨的事放花灯祈福,可近年来却越写越少。
直至那年,她终于淡下对那人的心思,写下字迹:
希望阿姝得偿所愿、
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