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晨光透过窗子晒在了一间陈旧的屋子中,屋子里摆满了岁月的痕迹,就像屋里的主人一样。
满头银发,脸上布满了皱纹,全是沧桑岁月和病痛折磨。
三天了,王招艺就这么抱着骨灰盒已经不再有泪水,双手也不再颤抖。
可心中仍然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痛苦,那曾经的欢声笑语,每时每刻都能涌上他的心头,也每时每刻都能带来悲伤。
手里的信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很多地方已经被泪水浸湿,看不清了。
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牺牲了,但也证明部队首长批准了我的请求,很对不起,我跟他们说了,您是太监的特殊情况,否则,战士的骨灰是不能运回原籍的。
我知道您一定会伤心,但请相信我做出上前线的决定是正确的。作为一名合格的战士,我必须为国家,为人民做出自己应该的牺牲。
爹,儿子不孝,不能在您身前尽孝了,我们家庭很特殊,我跟您的关系要比跟自己的亲爹亲娘关系好的多,也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能把我娘接回来,不要让她一个人住在看山小房。
爹,儿子想你了,也想我妹妹了,我真心希望这封信用不上,我也渴望高高兴兴的回家,战斗依然在打,如果你看到这封信了,我希望来生来世,我们还做父子。
爹,这封信已经写了好几天了,但还没有写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入党了,而且今天正式成为排长了。
王招艺将信叠好,将它放回了骨灰盒里,谢老大伸手抱过骨灰盒,今天是柱子下葬的日子。
柱子不会埋在李家的祖坟,因为王招艺已经给自己选好了一块营地。
柱子会提前埋进去,等王招艺老了之后为他顶脚,就连李家老三以后也会起坟,跟王招艺小梅埋在一起,这都是李家老汉临终前嘱咐好的,经过王招艺同意的。
这个葬礼省去了一切繁琐的礼仪,什么都没有。
入冬之后,王招艺一病不起,已经不能出屋了。
临近冬底,他已经不能下地了,正常人卧床之后,身上的气味也无法去掉,太监就更是如此。
小梅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但现在的小梅永远不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他就像当年的大伯一样,每天都躺在炕上看着棚顶。
年前小妮子来看他,买了很多鸡鸭肉,从前只要她一来,爹有跟她说不完的话。
爹,你想啥呢?
钱。
钱怎么了?
你有多长时间,没去看你谢老姑了?
秋收之后就没怎么去,没事,我知道他家的粮食够吃,咱家给的还有我谢大哥家给的。
光有粮食,能过年吗?
……
你把这些东西给你谢老姑她家送去,咱们够吃,我再给你拿点钱,你给我捎去。
爹,不用你拿,我给。
不用你给,你谢老姑是爹的救命恩人,有咱吃的就有她吃的,有咱花的就有她花的。
你就告诉她,过完年来一趟就行了。
小妮子从柳县回来又给他爹买了一些吃的,并对他爹说,爹,你猜对了。
我谢老姑家,除了粮食什么都没有,过年的东西一点都没买,因为她没有钱。
这很正常,因为只会有人给他粮,而不会有人给她钱,她只会张嘴管别人要粮,而不会张嘴管别人要钱。
民国38年的春节是王招艺过的最悲惨的一个年,如今的他苍老无比,病魔缠身,根本无法下地行走,实际年龄与外貌和身体极不协调。
当窗外烟花绽放,爆竹声声的时候,他只能静静的躺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喧嚣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孤独与寂寞。
大部分时间,他在想谢地主和柱子,也有的时候在想新民县和河间府,就这么静静的在床上躺着,看着棚顶发呆。
过完年有很多人来看他,但他最想见到的是谢小妹。
谢小妹来的最晚,别人都是初三四来的,而谢小妹是初八来的,谢家堡子是谢小妹的娘家,按理说她应该早早的来,但是她没有。
因为过年回娘家串门,多少是要带些年货的,而她回到这几个哥哥家和王家,都需要空手而来。
可能是怕跟其他串门的人碰到,而不好意思,所以她来的很晚。
谢小妹会在村上住上几天,初十她才来到王家。
王招艺握住谢小妹的手说,我要去找你大哥了。
别胡说,开春你就好了,谢小妹含着眼泪说。
我是有枪伤,有病。但是我并不老,我也不傻。
不傻,你就更不应该胡说了。
王招艺躺在炕上,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到今年为止,我正好来到谢家堡子20年,这20年来,帮助我的人有很多。
哥,你也帮助了不少人。
你让我把话说完, 我走之后,小妮子会把她娘和她姥爷接走,我谢大嫂,有两个儿子也不用担心。你家二哥,三哥,四哥,虽然现在过的不好,但是他们都有地,我相信他们也有钱,只不过一个大子不敢拿出来花。
老李家老周家更是不用说现在的社会,他们比以前强多了。
唯一让哥哥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去年冬天,我听许先生说,你们想迁回农村老家,去村里都不同意。
谢小妹回头,狠狠的瞪了一眼许先生。
你用眼睛瞪他,没有用,咱们得想办法解决问题,现在这个情况,如果继续持续下去,你们是没法活下去的。
许先生不是坏人,不管是伪满洲国时期,还是国民党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做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你们应该有口饭吃。
王哥话虽如此,但我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我就当过老师,后来认识的人,现在什么样你也都知道,没有人能帮上忙,许先生悲悯的说。
妹夫啊,你识文断字就没有想想可以远走他乡吗?树挪死,人挪活。就像想当年,如果我继续待在河间府,能娶上媳妇,能有孩子吗?
王哥,我也想投奔他乡,但我无处可去呀。
我让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儿,你还记不记得民国28年秋冬?你领着我跟日本人一起出了一趟门,到奉天和大连去接日本妓女。
记得。
后来我们没有去大连,而是在奉天等待,期间我们一起到了,我原先干活的地方叫新民县。
是,我记得。
我在那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花玉树,人们叫他大海,另一个叫孙志,人们叫他孙大傻子。
这两个人都是穷苦人出身,他们非常的讲义气,你可以去找他们,他们是不会把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说出去的。
这能行吗?许先生有点疑问。
我感觉能行,首先是我这两个兄弟靠谱,其次就是新民的地理位置,离奉天很近。
就算新民县你待不住,靠我这两个兄弟,你也能在那活二年之后有了新的身份,到奉天你也能混晚饭吃,这件事你考虑考虑。
说着他从炕席底下掏出了两块银元,如果有一天真的过不下去了,这点钱能保证你到达那个地方。
许先生和谢小妹除了感谢又能说什么呢?
正月十五一过,小妮子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叫王老五,拉着王招艺到柳河县去看病。
到柳河县,大夫对他的病束手无策,因为子弹打的位置太过重要,根本就无法去除,打了几天针就回家了。
王招艺并不想花这个打针钱,因为他知道花了也是白花,钱是由小妮子拿的,这更加令他心疼。
出院之后,他强撑着身体,有两天可以坐起来。所有的人都说他要好了,只有他自己,管这叫回光返照。
没过几天,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连吃饭都有一点费劲了。
这段时间小妮子已经不回家了,天天都守在他身边,他对小妮子说,不能再等了,去把你老姑叫来吧,还有你姑父。
实际上,大凤子每天都来,基本长在他家,但今天不是自己来的,是小妮子叫来的。
你让小妮子去干啥去呀?我昨天晚上才走,再说今天能不来吗?
王招艺声音虚弱,缓慢且咳嗽着说,我怕你今天不来,我死了怎么办?
哥,不是我说你啊,我现在越来越不爱听你说话了,什么回光返照啊,要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我都这样了,能有多吉利。周二你上炕把我往炕边拽。
周二没有动,看着大凤子,哥,你这是干啥呀?
我叫他上炕,把我往炕边拽。
你哥让你拽,你就拽吧,小梅叹了口气说,自从小梅回来之后,说话不是很多,但很听王招艺的话。
周二拖鞋上炕将王招艺拽到了炕梢。
不用下地,你直接把我睡觉的地方,头正上方的棚顶捅开。
周二没有动手,屋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懵了。
哥,你想干啥?你得告诉我呀,是啊,爹,你这是干啥呀我?
王招艺没有理会她们,对周二说,让你捅开你就捅开。
这房子王招艺大修过一次,这20年来也有几次小的修缮,都没有动过棚顶。
20年差不多就有20层的糊棚纸,很厚。周二想将糊棚纸的口扒的小一点,但很费劲。
口大点扒,然后你再花钱给我糊上,突然间一团灰从糊棚纸扒出的口掉了下来。
周二脸上和脑袋上身上全都是灰,而且还迷了眼睛,低头用手拍打。
一时间大家都乐了,周二说,大哥,你让我在你家棚上抠个窟窿,然后还让我花钱买纸给你糊上,上哪说理去?
小梅迅速坐到王招艺的身边,用手给他挡着灰,挡住了眼睛,说,老王,你有点磨人了。
我他妈从小到大都没磨过人。
听到王招艺的话,小梅想把手拿开,但王招艺抓住她的手,又放在了自己脸上说,除我之外,你们每个人都挺磨人。
大哥,你看周二抠的窟窿够大不?要是行了,我俩这就上县买纸帮你糊上,大凤子乐呵呵的说。
你也以为我在磨人,我在作妖,是不是?
没有没有,大哥,咱们认识20年,你做什么事情都有你的道理,就是我现在不懂,将来我会懂的。
不用等到将来,现在我就告诉你,周二你伸手顺着窟窿往里摸,往墙那边摸。
周二照做,伸手往里边摸去,马上他就摸到了一个布袋拿了下来,沉甸甸的。
这布袋用绳绑的很紧,不用打开,人们也能看出来里边是银元。
打开。
周二将布袋打开100块银元呈现在大家的面前。
屋里所有的人连30块银元放在一起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但这是100块。
对于寻常百姓家,无论什么年代,这都是一笔巨款。
屋里鸦雀无声,静的出奇。
过了很长时间,小妮子缓缓问道,爹,这钱是谁的?
你老姑的。
谁的?大凤子惊讶的问道。
你的。
我的………?
对。
大凤子,流泪,痛哭,捂脸,跺脚的哭,不对,这钱不是我的,这钱是你的,怎么能是我的呢?
王招艺想做出解释,看到大疯子的举动,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在咳嗽。
大凤子蹲在王招艺身边,用手摸着哥哥的头,哭着就像安慰小孩一样,重复着自己的话。
你让我把话说完,王招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慢的说。
这些钱都是我的兄弟,你的亲哥哥,张志强给你留下的,也不光是这些,当年我来的时候为咱爹所花的所有钱,加上后来给你买房子,给你修房子和给你的钱都是你哥留下来的。
王招艺将当年张大强把钱给他的时候,所说的话对大凤子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大凤子哭的更凶了,不,这钱不是我的,这钱是你和我大哥的。我大哥要是不回来,这钱就是你的,再说日本人在的时候你都要饿死了,你咋不拿出来花呢?
那不也没有饿死吗?这钱是用来给你哥娶媳妇的,现在他应该有49岁了,早就娶完媳妇了,他不回来,这钱就是你的了。
王招艺又吃力的说了很多很多,但大凤子坚决不肯把这些钱全部拿走。
可谁又能跟一个躺在炕上,连坐都坐不起来的人较劲呢?
最后大疯子也只能全部收下,背着王招艺,硬是给小梅十块。
这件事过后,王招艺的心情好像放松了很多,再也不看着棚顶发呆了。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吃饭已经很少很少了,现在每一个人来看他,他都会握着这个人的手,一直就是不松手。
随着病情的加重,和饭量的减少,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有点模糊了。
2023年12月7日
辽宁省新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