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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叔说的确实没错,他确实是顾燕不知道多少辈的祖父。

从前顾家并不是商户,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大官。不同于其他家族家族枝繁叶茂根深蒂固,顾家一代单传,也不是真正的一代单传,比如说他们这一代就有两个人,都是嫡支,不过一个继承家业,一个没继承罢了。

顾家最近的这一代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大房的顾予望,一个是二房的顾予怀。

和正常的大家族不同,他们不用争夺所谓地位,也不用勾心斗角,所以两兄弟感情很好。

所谓圈子,就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圈子,顾予望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责任,也就导致他接触的都是各个家族的继承人。

而顾予怀则不一样,他喜好饮酒作诗,结的也是相同兴趣的朋友,他们的圈子一般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这一代谢家是个拎不清的,当然,这是顾予怀他们私下讨论的,没敢说出去。毕竟逼长退位不算多见。在他们这个时候,就是以长为尊,没有别的理由。

而谢家这一代又有个奇葩。立幼不立长。

他们这时候的人都不取字,对于礼节这上面没有之后那么严,是以,喊人本名也不会有人觉得冒犯。

谢钰算是他们这一代学识最好的人,真真是一骑绝尘,要是问顾予怀怎么认识的谢钰,很简单,谁让他的圈子广。

这时候,京都势力多,除了稳坐高堂的王室成员以外,便是以孟,华,谢,顾,以及古为首的五大世家掌握京都命脉。

至于其他家的,顾予怀认识的不多,倒是谢家的这个早就出户的谢钰他印象深刻。

对于谢钰,他就只有一个字。

狂!

少时的谢钰可不知谦为何意,每次诗歌集会,他谢钰的大名总会挂到最高处。

他没兴趣在朝堂上掀起风风雨雨,倒是养成了在这些诗歌集会留风的习惯。

后来顾予怀认识谢钰以后,他问了这个问题。

时间太久远他记不太清楚了,但他依稀记得,少年眉眼带着放荡不羁,整个人如宝剑出鞘,让人莫名想避之锋芒。

他说:“当官?当官做甚?我觉得我现在的诗文甚得我意,当官沾了官场上的风风雨雨,诗文变味了怎么办?”

顾予怀见过他一次,当时他正在与人斗文。

少年一身素衣在一群华服里显得格外突出,眉眼带笑,身上带着少年人的傲气,唇角噙着笑,手里提着一个制作精良的灯笼,灯笼里的光照在少年脸上,衬得少年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加耀眼,灯火葳蕤,少年有些冲击性的外貌在光的照耀下去了一分凌厉,多了一分柔和,顾予怀一时看花了眼。

失神只是一时的,待了解清楚发生什么事以后,顾予怀也上了台。

谢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少年,想来是富家子弟的缘故,唇红齿白,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浅浅的梨涡,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不高,但看着面善。

于是,谢钰拱了拱手:“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钰字,请问阁下……”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少年便迫不及待开了口:

“本公子名唤顾予怀!”

谢钰望着少年,斟酌一番,开口道:“不知阁下,要比什么?”

少年眉毛微挑,“不比诗歌不作画,我们比箭术!”

“箭术?”谢钰挑眉,忽而咧嘴一笑,道:“行啊!”

他谢钰,或许比剑不行,但比箭,他别说多行了。

现场的人很快就布好景,谢钰和顾予怀一人拿着一把弓一支箭。

“一箭定胜负如何?”少年清泠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谢钰目光倾斜,只见身侧的少年发丝飞舞,贴在他的脸上,眸中带光,整个人像一块珠玉,发着光。

谢钰盯着前面的火把,灿如星辰的眸子闪烁着点点光辉,他忽而一笑,薄唇轻启,也是傲气十足:“行!”

“一箭!谁先射到靶中心,谁赢!”

“行!”

两个少年同时搭上箭,箭头迎着火光,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咻——

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钰望着箭的方向,忽而笑道:“看来咱俩谁也不让谁啊!”

——只见立在不远处的靶子上,两支箭稳稳当当地钉在同一个位置。

顾予怀也是一笑,笑得张扬:“还真是。”

“行了。”谢钰四处张望,目光定格到一处,他快步走到那里将灯笼拿起来递给顾予怀,道:“兄弟,交个朋友?”

顾予怀接过灯笼,目光定定地看着他,笑道:“行啊,乐意之至!”

再次见到谢钰是在哥哥的圈子里。

顾予望和华家的华南瑾关系甚好,顾予怀跟着去,然后呆了。

华南瑾长了一副好皮囊,身形修长,五官精致,肤色白皙,肩宽腰窄,一双手骨节分明,穿着一身藏青色袍子,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杯子,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予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华南瑾的样貌对顾予怀的冲击感比之谢钰过犹不及。若说谢钰都尚且还带着柔和,那华南瑾的便是带着攻击性,但他身上的气势又冲散了这种攻击性。

他说话音色温柔舒缓,似清泉入耳,一下就给顾予怀听呆了。待回过神,就见华南瑾面露担忧的看着他,他莫名脸一红,和谢钰挤在一起。

他也没和谢钰争吵,就静静的看着华南瑾和他哥聊,他们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半晌,他看着华南瑾,几个词汇莫名涌入他的脑海。

青松玉立,风霜高洁。

君子人如玉,陌上世无双。

如是也。

少年的心思如乱麻,斩不清,理不尽,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好吧,顾予怀想,他承认他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再次见到华南瑾是在哪儿呢?顾予怀想了想。长陵吧,似乎是。

清晨尘土的气息裹挟着杂乱的气味扑面而来,逼仄的街道上人满人患,声音杂乱,热闹非凡。

“让开,快让开,快让开!”

嘹亮而又带着惊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马的嘶鸣声,人们的叫骂声在街上回转。

突然,一阵哭声响起,孩童惊恐的哭声混杂着嘶鸣声,无端让人感到心情杂乱。

顾予望推开窗户,望着下面混乱的场景。

驾着马车的车夫面色涨红还泛着紫,目眦欲裂。马直直朝着前面的小孩子冲去。

突然,他被撞到一边,待他回过神往下看的时候,便发现他那菩萨心肠的弟弟从二楼跳下去,往那个小孩那里奔去。

顾予怀快速向那个小孩子那里去,他正想着以什么速度将小孩子抱走,再制服那匹发疯的马时,余光却瞥到一抹青色身影向那个小孩那里跑去。他立马调转方向,三两步跳到马上,从车夫手里夺过缰绳。

缰绳被他绕成几圈缠在手上,紧勒着他的手。

马受惊的程度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夸张,他用了全身力气还有这些年的骑马经验去牵制马。

修长的手指紧攥着缰绳,骨节凸起泛白,他眼眶布满血丝,紧咬着牙。

他的双眼盯着那抹青色身影,手上蓦地用力,手臂上像有蜈蚣扒在他的手上,牙齿咬着下嘴唇,他忽而感受到一股血腥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将嘴要出血来。

“呜呜……”突然,马长鸣一声,缓缓停下。

见马差不多停下来,顾予怀将缰绳扔给车夫,跳下马,看向那个人。

华南瑾将怀里的小娃娃轻轻放下,一位妇人急忙跑过来,略带哭嗓的跟华南瑾道谢:“谢谢,谢谢,谢谢您!”

华南瑾轻声安抚她,那个妇人很快便带着小娃娃走了。

他手心里全是汗,脸色有些苍白,华南瑾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少年衣袂蹁跹,迎风而舞,发丝飞扬,在阳光投射下闪着金光。少年双眸含光,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什么珍宝。

倾斜洒来的阳光衬得少年眉眼正俏,引人艳羡。

望着少年熟悉的眉眼,话南瑾心一窒,他忽而有些慌张,单手负在身后,手心才擦净,隐隐又有一层汗沁出。

在顾予怀的眼中,一身青衫的青年身姿挺拔,面若冠玉,青丝飞舞,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意。少年忽而慌了神,嗫嗫嚅嚅不敢上前。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少年如是想到。

“南瑾!”僵局被打破,顾予望匆匆赶来。

“顾兄!”华南瑾蓦地心里一松,对着顾予望浅浅行了一礼。

顾予望应了一声,便拉着顾予怀,检查他的身体,“伤着没?”

顾予怀摇摇头:“没。”

“华公子。”

“嗯。”

再后来,他们从长陵回去以后,就没见过面了。

三年,谢钰去了缙章,他哥也成了亲,他自己也有些成就,华家却犯了事。

华南瑾当时已经接手华家,作为家主,他受的伤最重,顾予怀偷偷去看了,他伤得极重,几乎濒死。顾予怀又去了几次,带药给他,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后来,华南瑾身上的伤渐渐好了,顾予怀便不再来了。

再后来,他们流放之时,他拜托谢楠给他们一些东西。

其实这些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出面,但是……

再后来,他得了兄长的许可,去找华南瑾,却出了意外。

当时修真界似乎出了乱子,他到长陵的时候被人掳走,是个邪修。

听那个人说,他资质奇好,是个炼制灵的好材料,那个人用各种“东西”养了他一年,在整个人间乱了的时候,他被炼制成灵,一个失败的灵。

那个邪修用一团很阴冷的火和他待在一起,火很冷,那时他已经快不行了,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就慢慢看着身体被烧成灰,灵魂一点一点被侵蚀。

那个邪修用他的骨灰和其他材料不知道炼制成什么,和一颗槐树种子混在一起,种下。

——一直到现在。

*

从回忆里回来,顾予怀莫名有些感慨。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还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记忆已经流失了,没想到忆起还是格外清晰。

其实记忆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了,但他从来没忘记,那个青衫青年,对着他一笑,那时,他的心就丢了。

*

“走吧。”

楚秋池将要准备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起身。

裴瑾瑜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缓缓道:“你要给那个小姑娘调理身体?”

“嗯。”楚秋池点点头,抬脚向外走去。

裴瑾瑜想了想,抬手画了几个符隐入地下,拿着那张纸跟楚秋池去了。

穗城病怏怏的,药房却是时常开着的。

两人找了间较大的药房便将凑齐了。

穗城的规模比祭神镇大,虽说有些冷清,但还是有热闹的地方的。

楚秋池找了个茶楼,里面说书先生讲得正火热,台下附和声一片。

“两位公子,这边走。”小二引着楚秋池和裴瑾瑜往二楼走。

说书先生不知道讲了什么,四周突然变得寂静起来。楚秋池往下望了一眼,颇有些惊奇。

裴瑾瑜面露不解,问道:“怎么了?”

楚秋池摇摇头说:“没什么。”

他看向下面,示意裴瑾瑜听听。

说书先生:“今日与各位说道说道那与我们相隔不远的乐城吧。”

“乐城,想来大家都不陌生吧?但是诸位一定不知道,最近乐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说书先生说到这里还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吊得下面的人心痒痒的。

“快些说啊!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是啊!”

“快说快说!”

那说书先生还没停顿多久,便有人开始起哄。

说书先生神秘一笑,便开始侃侃而谈:“这乐城啊,这两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乐城的城主弃城跑了,不管乐城的死活了。”

“啊?跑了?跑了做甚?这乐城城主不是一个贪官吗?整日花天酒地鱼肉百姓,被检举了上面也不管不顾,他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有钱还没人管!”

说书先生手中的扇子一合,捻着胡子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在理,但是你们知道吗?这乐城城主才跑了几天就被人发现了,你们知道是在哪里发现的吗?”

有人问:“哪儿?”

说书先生手指翕动,慢条斯理道:“在树上,那乐城城主吊死了。”

他这句话落下,四周一片哗然,周遭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怎么就死了呢?”

“像他们这类似的官不是都很惜命吗?咋会死了呢?”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说书先生眼底精光一闪而过,接着说:“这乐城城主死相很惨,整个人除了脸没多大伤,其他地方都惨不忍睹!四肢被砍下,身上被划了很多刀,深可见骨,惨得呀!”

说书先生一脸悲痛,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他亲戚呢!

“惨什么惨?他也是活该!欺压百姓,饮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谁都知道他不是个好货色!死得好死得好!”

“就是就是!能做出这样的的事的人,这样死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

说书先生:“这乐城城主死得也奇怪,明明四肢被砍了地上却没有一滴血,身上的伤口哪怕再夸张伤口处也没有伤,你们说,怪不怪?”

“这么一说,确实怪!”

“手脚都被砍了怎么可能会没有血呢?”

“这乐城城主死状怪异,上面立马就派人下来查这件事情,这一查,不得了啊!”说书先生说到这就立马停下,收拾东西,眼看着就要下台了。

他这一下台可把那些人给急坏了。

“怎么不讲了?”

“听得正起劲呢!”

“不得了啥啊!”

说书先生走到台下,道:“今日便不说了,明日再与你们说道说道,老夫累了!”

“什么呀!”

听到这句话,坐在堂下的人瞬间闹腾起来,虽说闹,但也没人强硬着要那说书先生再说。

“走了走了!”

这声出,人们一哄而散。

楚秋池手里攥着一个杯子,意味不明的看着说书先生离开的背影。

裴瑾瑜问:“在想什么?”

楚秋池:“在想,那个说书先生身上怎么会有鬼气。”

裴瑾瑜嘴角勾起,道:“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喽。”一个身上布满血气的人,身上有点鬼气也算正常。

“哎!这位小哥,向你打听件事呗!”楚秋池拉住一个小二,随手递给他一块碎银子。

小二接过银子,喜不自胜,嘴角勾到天际,狗腿道:“公子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楚秋池:“穗城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小二伸手挠挠头,道:“怪事?除了全城人莫名患病以外没什么大事。”

“不过近几年倒是有些怪事发生。”

“我们穗城产的粮食一直都很多,城主也尽心尽力,过得虽不说多好,但起码不会饿肚子,可是近几年,在没有任何灾害的情况下,穗城的粮食产量莫名其妙下降,奇怪得嘞!”

“还有的话就是城里的‘疯人巷’那里的人,隔几天死一个,隔几天死一个,老膈应人了!”

小二说着,脸上害怕之色一闪而过。

裴瑾瑜:“疯人巷是什么?”

小二回过神,道:“疯人巷里其实也没疯子,就是一堆怪人。沿着那条巷子走进去,巷子两边坐满了人,就面无表情的看着你,每次路过那儿都会感觉毛骨悚然,那儿的人可奇怪了,喊也不应,打也不哼,什么东西也不吃,刚开始还有人回去给他们送吃的,后来渐渐也不送了,他们又不吃。”

楚秋池:“那你们城主不管吗?”

“管啊!”小二点点头:“疯人巷就是城主给建的,这些人都是从各地赶来的,刚开始的时候城主还到处找人给他们看病,但后来无论喂了多少药进去都没用了以后城主就没咋管了,派人守在那里,不让城里的人进去,反正我就大概十岁左右进去过,后来就只远远看着。”

“这样啊!”楚秋池点点头,示意小二可以走了,小二连忙离开。

待小二走后,楚秋池看向裴瑾瑜,眼里的好奇溢于言表。

他也不开口,就这么看着裴瑾瑜。

裴瑾瑜整理整理衣服,无可奈何道:“走吧。”

楚秋池见状,连忙起身,与裴瑾瑜并排走。

知道疯人巷门口有人守着,俩人只得用了一点点手段。

刚站好,一种似曾相识的病气扑面而来。

楚秋池:“……”六!

“看来你和岁蚀挺有缘分的嘛。”裴瑾瑜眉眼带笑,调侃道。

楚秋池:“……”

咋不说是你和岁蚀有缘呢?竟给他贴帽子!

他瞪了裴瑾瑜一眼,也不说话,气鼓鼓的。

不过,裴瑾瑜原本还笑着的面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看来穗城的人突然生病了和岁蚀有关。”

“嗯?”楚秋池看向他。

裴瑾瑜解释:“岁蚀患者堆积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是会形成一种场,人越多,场就越大,虽说这些病气被处理过了,但不可避免,还是漏了一些出去。”

“我想,这应该就是穗城的人生病的原因。但是那个小二说的粮食还是有待考查,毕竟粮食产量有时候也不是天灾能决定的。”

楚秋池挑眉:“所以,你还想去转转?”

对于楚秋池一下就明白他心中所想裴瑾瑜一点也不意外,他矜持的点点头。

楚秋池看向他,惊奇问:“怎么,你对这里很熟悉?”

裴瑾瑜:“不熟悉,但我小时候是在人间长大的。”

“这么说,你是怎么去修真界的?”楚秋池问。

“这个嘛,就不跟你讲了。”裴瑾瑜说着,一把拉住楚秋池的手,跳上屋顶。

“先去看看城外的庙吧!”

“这里离祭神镇那么近,想来也是供奉了一位神明的。”

两人都穿着斗篷,隐身了在屋顶跑倒也还好,起码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

楚秋池的关注点却不在裴瑾瑜嘴里的神,他视线往下移,他的手被裴瑾瑜握着,十指相扣,掌心灼热的温度烫着他,他感觉脸都被烫红了。

他抬头看向裴瑾瑜,莫名觉得这张脸很是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见楚秋池看向他,裴瑾瑜低头问。

楚秋池慌忙低下头,怕他看到他的脸红,语气有些慌乱:“没…没什么。”

“哦。”裴瑾瑜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抓着楚秋池手的力气更重了。

*

穗城外有一座庙,庙宇破败,尘土堆积,庙前杂草丛生,有半人高,庙内帷帐破烂,祭台倒塌。

“咳咳……”一进门,灰尘便堵住楚秋池的呼吸道,他轻咳两声才好。

见楚秋池被灰尘呛到,裴瑾瑜不动声色施了个除尘诀,庙内顿时焕然一新。

空气中闻不到那种刺鼻的味道,楚秋池才放下手。

庙内立着一尊泥塑的神像,神像似男似女,头顶戴着稻穗做成的花环,手腕处是用菽串成的手串,手里拿着一把麦子,衣服上撒满黍和稷,面容带笑,温润慈祥。

楚秋池和裴瑾瑜对视一眼,和裴瑾瑜并排在一起。

楚秋池:“这穗城相比其他地方不应该供奉神更勤奋吗?怎么会这庙破败如此?”

裴瑾瑜:“不清楚,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加上粮食产量不高,没心情来祭拜了吧?”

楚秋池暗自扶额,走向神像,将祭台扶起来,又点了几柱香,还燃了烛火,拜了拜便停下。

“裴瑾瑜,你信神吗?”他问。

楚秋池盯着神像,目光灼灼,虽不曾有虔诚之意,但也够尊敬。

裴瑾瑜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问,开口道:“若是世间无神,那修真者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楚秋池失笑,看向他道:“也是,是我着相了。”

他盯着裴瑾瑜的眼睛,问:“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了?”

他的目光炯然,有些灼人,裴瑾瑜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有些失焦,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嘴唇翕动,道:“是。”

在楚秋池意料之中,他浅浅点头。

裴瑾瑜:“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楚秋池语气随意,“我不也没想掩饰吗?”他走到裴瑾瑜面前,看着他:“想来,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你师弟,作为医修,还是不能更改功法的医修,要学剑或者其他法术极难,可是我偏偏就会,你不可能不怀疑不是吗?”

哪怕他刚开始确实有掩饰,但是他和原来的楚秋池本就不同,他再怎么掩饰都一样,掩饰不掩饰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秋池和裴瑾瑜离得很近,裴瑾瑜比楚秋池高一些,他想直视裴瑾瑜还得仰着头,他白皙细长的颈和浅色的唇暴露在裴瑾瑜的视线里,他喉咙莫名有些干,喉结微微滑动,手指微蜷,指腹摩挲掌心。

“是。”

两个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裴瑾瑜眼神闪躲,却没有任何动作。

“神君。”

突然,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庙中响起,楚秋池慌忙移开视线,说实在,他刚才也尴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莫名其妙走到裴瑾瑜那里,离得那么近……

他看向祭台,那道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只见祭台上站着一个皮肤有些灰白,病怏怏的灵童。

楚秋池问:“你是?”

灵童面带疑惑,苍白的唇微动,“神君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秋收啊!”

神君,我是秋收啊!

神君……

这句话在楚秋池脑海里回旋,他瞳孔微缩,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幅画面来。

灰白的天空下,布满鲜血的地上,脏兮兮的灵童跟在一个身穿黑衣的人身后,满是鲜血的手拉着那个人的衣服,“神君!我是秋收啊!神君!”

“神君?您怎么了?”秋收歪着头看向他。

楚秋池瞬间回神,脑海里的那幅画面却挥之不去,他看向秋收,声音带着蛊惑,问道:“秋收,你还记得当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五千年前!”

秋收分不清神力,看着楚秋池只觉得心里疑惑,神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忘性比他还大,这才多久,还说五千年前。虽然满腹疑稿,秋收还是认认真真回答:“我记忆有点乱,不太清楚是多少年以前,姑且就以五千年前计算吧。”

“五千年前……”

*

五千年前,人间帝王荒淫无度,欺榨百姓,百姓苦不堪言。

作为神在人间的使者,灵童们看着这些百姓这么困难心里也难受,他们想尽千方百计来帮助人们,但是无果。秋收使用神力,护佑一方粮食,可是粮食长好了那些人又会抢走,秋收想帮又无力,他只能待在神像里。

秋收是个懒灵童,待在神像里待久 就舍不得出去,等他再出去的时候,人间已经变了样。

曾经孕育出粮食的土地上满是疮痍,天空黯淡无光,空气中尸体的腐烂味、烧焦味,血腥味……扑面而来。秋收是灵童,普通人看不见他,他穿梭在人群里,妇女的哀嚎声,孩童的哭泣声,杂乱无章,萦绕在秋收身侧。

他这才知道,原来有人造反了,几方势力交杂在一起,时时爆发的战乱,使这些百姓落入地狱。

他是代表了丰收的灵童,见不得妻离子散,颗粒无收的场面,一抬手,神力就要倾泄出去。荀羽匆匆赶到,制住他。秋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他动,他藏了那么久不知道人间的实情,可是他们是该知道的啊!

荀羽将他带到他们的据点,跟他说明了现在的状况。

“秋收!你冷静点!”

“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你看看周围的灵童还剩多少!”

秋收顺着他的指尖看向周围,只见原本五百多名灵童现在只剩一百多位,他更不明白了,问:“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荀羽和其他灵童身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他身上干干净净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荀羽继续说:“自从你闭关以后,人间的状况愈演愈烈,皇帝实在昏庸,便有人拔杆而起,其实要是按照这个发展都还好,皇朝更替,战乱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坏就坏在上面有人插手了。”

“修真界出事了,有高阶邪逃下来,还有一部分修为不算高的。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清除这些邪修,清得也差不多了,还有一个高阶邪修在逃,我们根本就抓不住他。”

秋收:“可是修真界的邪修根本就杀不死灵童,那些死了的灵童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羽沉默一瞬,开口:“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和上界联系不了了。”

秋收闻言,迅速检查他和神的联系通道,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就联系不上五谷神了,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看向荀羽,哆哆嗦嗦问:“神…神……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荀羽抿唇,睨了他一眼,道:“不是,这次的灾难不光只有修真界和人间,很可能神界和仙界乃至整个界都被波及了,神可能不是不联系我们,是根本没办法联系我们。”

“可是这跟那些死去的灵童有什么关系?”秋收又问。

“困住神界的那个东西也在人间出现了,那个东西疯狂捕捉灵童,已经有很多灵童被捕丢掉性命了。”

“那个东西的本体我们从来没看过,只知道一些黑黢黢的触手,抓灵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们在找那些邪修的时候用神力了,那些触手就闻着神力的味道来抓我们,我们这段时间真的是为了不被那个触手抓,费劲力气。刚刚你还想用神力,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荀羽瞪了他一眼。

秋收心虚,嗫嗫嚅嚅道:“我,我这不是刚出来不清楚这些情况吗?”

“呵呵!”荀羽冷笑两声,“说你蠢你还喘上了,人间那种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灵童不得插手人间皇朝更迭,这是咱们当初下来的必修课,你给忘了吗?”

“我……”这下秋收没话了,缩成一团蹲在一个角落。

他只是,只是看着那些百姓受苦心疼,有些不忍心,怎么就…就是犯了大错呢?

过了一会儿,看着他自责的样子,荀羽也有些于心不忍,他走到秋收面前,向秋收伸出手,道:“我怕刚刚态度不好,对不起!”

秋收伸手搭在荀羽的手上,道:“是我的错,我知道。”

“接下来还是追那个邪修吗?”秋收问。

荀羽点头,“嗯。”

“好。”

之后,秋收就开始和荀羽他们一起追捕那个邪修,那个邪修作恶多端,边逃还边给人们种下‘岁蚀’,几番下来,灵童们倒是累得精疲力尽,那个邪修倒是逍遥自在。

“啪!”一个灵童折断了手里的树干,咬牙切齿道:“他是老鼠吗?这么会逃!”

“要是没发生战乱和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要是能逃出去算我输!在庙里将神力扩散出去,都不用花时间和他斗智斗勇,好烦啊!”

长时间追捕那个邪修,很多灵童心态已经崩了。

“你们想立马抓到那个邪修吗?”说话的是一个邪神的灵童。

他这句话一出,其他灵童立马看向他,问:“你有办法?”

那个灵童许是突然被这么多人看没反应过来,脸“噌”地一下就红了。他别开脸道:“嗯,我有办法。”

其他灵童脸上立马扬起笑容,荀羽却问:“什么办法?”

“我献祭,我的神力至暗,可以将你们本身的神力隐藏,你们就可以耗费神力去抓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秋收立马打断他:“不行!”

“可是那个邪修再不解决人间的人都快死完了!”又有一个灵童说,他的声音有些崩溃。

“晦……”荀羽看向那个灵童,那个灵童却打断他。

“别乱想了,再不解决那个邪修,你们还想再多费几个灵童吗?”

荀羽立马闭嘴了,他看向四周,灵童已经只有五十个了,快没有了。

那个灵童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嘴里念着咒语,人很快就变成一团黑雾,那些黑雾迅速围绕在剩余的灵童身上。

“他,他平时那么惜命,天天把命挂在嘴边,怎么就那么果断呢?”一个平时跟那个灵童玩得好的灵童走出来,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邪神的灵童,邪神在人间并不受敬仰,他如果没有神力是会死的,所以他是所有灵童里最惜命的一个。

其他人也无话,他们都挺自私的,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有了身上黑雾的遮挡,他们很快就找到那个邪修,将其灭杀。

好景不长,他们身上的黑雾散了,那些触手又开始追捕他们。

至长陵,他们遇到一位神君,那个神君救了他们。

毫无意外,那个人就是北垣。

也是在北垣救了他们以后,黑色的触手蓦地多了起来,与神力稀薄的灵童不同,北垣身上神力浓厚,那些触手基本都去找他了。

北垣解决了那些触手,自己却陷入疯魔,秋收被他重伤。

待北垣被唤醒,秋收也陷入沉睡。

在秋收最后的记忆里,北垣身着蓝衣,戴着染了血的面具,身后四十九个灵童各种惨,但都担忧 看向他。

*

楚秋池这下没话说了,所以之前那两个灵童喊他神君也不全是认错了,而是他和那位神君长得真的一模一样,并且,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神君。

秋收说完这些,脸色更苍白了,楚秋池猜出来他应该是那次被北垣伤到的伤害没好。

他走过去,下意识想救那个灵童。

他不知道,就在他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识海里那棵树抖落了两片树叶子,化作精纯的绿色从他指尖泄出,从秋收的脑门处钻了进去。

同一时刻,楚秋池心脏处粗壮黝黑的那条因果链松了,只是微乎其微,他的主人根本察觉不到。

“楚秋池!”

楚秋池脑子一片混乱,眼前一黑,就要倒下。

裴瑾瑜伸手捞住他,一只手托住他的腰,看向秋收。

秋收的意识也有些恍惚,但脸色好了不少,他缓缓趴下,躺在祭台上,身上绿光萦绕,将他裹成蚕状,接着,他的身体隐入神像中。

裴瑾瑜见状,将楚秋池拦腰抱起便往外走。

回到他们住的地方,裴瑾瑜抱着楚秋池抬脚往里走。

“谁?”

他突然看向门那处,大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