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傍晚孟芙才忙完了廊下的活,这才想起送钱一事,于是匆匆忙忙向凤凰殿赶去。
凤凰殿里不像显阳殿里人来人往,相比之下甚至有点破败。整个院内只有零零散散三五个老婆子在洒扫,路上长满了青苔和枯草。
孟芙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拉住一个婆子问:“湘东王可在屋里吗?”
婆子向侧殿摆摆手:“进去吧,他这会儿应该在写字。”
孟芙就点点头,走过那个婆子身边的时候还听到她说:“凤凰殿里难得来个客人。”
什么时候一个小宫女也能算客人了?孟芙摇摇头。失势的皇子,比起宫人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进侧殿,就闻到了一股墨香。抬眼看去,萧绎的头发用一条缎带松松扎了,还有些许发丝落在肩上。房中没有冰盆,几乎像蒸笼一样热,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笔尖在宣纸上游走,留下一行行字迹。
孟芙当时并不知道他在临摹《快雪时晴帖》,只觉得他落笔犹如龙飞凤舞,似乎万里山河,千钧力气都在挥毫之间。直到他停下来,搁下笔,幽幽问道:“所为何事?”孟芙才回过神来,将锦囊搁在桌上。
“还请殿下收下。”说完就红了脸。即便显阳殿里人人都知道萧绎是个什么处境,上门送钱这事还是太不妥帖。他终究是个皇子,是王爷,这不是故意让人家脸上过不去嘛。
“这里面是什么?”萧绎又问。
孟芙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您自己看看就知晓了”后,飞也似地逃了。
萧绎打开锦囊,似笑非笑道:“我原先笑阿堵物污眼,不料如今竟成雪中之炭。”
也无怪他急于用钱,为此三番五次去拜访丁贵嫔。没有下人服侍、没有冰块解暑、没有热菜热饭,这些他尚可以忍受。然而半月后就是夏苗,他甚至没有一身像样的行头。他没有母妃撑腰,急需借此来获取父皇的关注。丁充华和萧纶企图置他于死地,他若不抓紧,恐怕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萧绎拿着无双给的钱,并自己多年的体己,才置备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骑射服,仍然每日去校场练箭。他自小多病,资质不如几位兄弟,如今唯有以勤补拙。不料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机会,对于他的几个哥哥来说也是不愿施舍给他的。
这日,他刚到校场,就看到五皇子萧续和六皇子萧纶带着几个纨绔将整个演武场全部霸占。这些人也并不好好练箭,搬来了几张桌椅,坐在宫人张开的伞下吃着李子。这处演武场是专成辟给皇家和官员亲眷用的,即便有将士看不过去,也不敢来触霉头。几个人在此处吃果谈天,惬意得紧。
萧绎一看到萧纶的脸,就只觉四肢百骸都在作痛,不愿意招惹他们。他找了个角落张弓搭箭,刚摆好架势,一枚李子就远远掷过来,正砸在他手上。长箭掉落在地上,他只好又捡起来。一枚李子又砸在他肩头,熟烂的果子炸开,汁水溅了他一脸。
身后传来萧纶阴骘的声音:“不好意思啊七弟,这果子烂了,我本想扔掉,没想到会砸到你啊。”
话音未落,他和旁边的一帮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烂掉的果子散发出甜臭味。给皇室进贡的果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莫说是烂果子,就是长相丑陋、个头不大的也不会有。他当然知道这是萧纶故意要整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弓。
萧纶看他动怒,笑得更为放肆:“六哥只是不慎手滑,七弟不会真的生气吧。”
自汉晋以来,君主莫不以任孝治国,他们几个兄弟虽然各怀鬼胎,表面上还得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如今他再怎么猖狂,附近都是他的人,他只要咬死自己是无心之失,萧绎就不能和他动手。看到萧绎这副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心情大好。
又从果盘中拿出一个鲜嫩的果子,正要咬下去,破空声呼啸而来,几乎擦着他的脸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时,手里的果子已经不见了,他身侧的靶标上正插着一支箭,一颗李子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从箭尖掉落下来,果浆散落一地。
他惊魂未定,恶狠狠看着箭来的方向。
无双摇了摇手中的弓,冲他笑道:“不好意思啊表兄,我手滑了。”
“陈无双!”萧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怎么手滑才能从一群人中精准把剑滑到他脸上,她分明就是在给萧绎出头!
萧续按住他,陈无双是陈庆之的女儿、兖州刺史丁道迁的外孙女,为了萧绎得罪她属实不值。
他扬起笑:“无双妹妹的箭术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改日倒是要向你讨教一番。”
无双摆摆手:“庐陵王说笑了,庐陵王的箭术家父都莫能仰望,我怎么担得起讨教二字。”
萧绎本来猜测这几日来此练箭的是陈无双,毕竟京中贵女年龄相仿,又有兄长在军中任职的实在寥寥。而今听他们几人争斗,在敬佩她技艺的同时,不禁又高看她一分。陈无双不仅箭术超群,连说话也面面俱到。萧纶是丁充华的儿子,她就以表兄相称,毕竟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纶也不能真的拿她怎么样。而萧续是刘婕妤的儿子,虽然有意讨好她,她只称他为庐陵王,也是断了他从她这里拉拢陈家的念头。
最妙的是,萧续虽然确实百发百中,在京中颇负盛名,可她偏偏将萧续和陈庆之比,陈庆之身为南梁名将,富有胆识谋略,但是身体文弱,不善骑射。说萧续强于他,实在是明褒暗贬。
萧续向来聪明,也听出了这一重意思,脸色变得极差。
“无双长大了,倒是越来越有主见了。”萧纶眯了眯眼。
“表兄这话无双不明白,无双只是为了夏苗练习,表哥既然喜欢这里,我到别出去练习就是。”无双转过身,又道:“湘东王这幅模样实在有失体统,不如随我下去收拾一下吧。”
萧绎知道她是在帮他解围,就要跟上去,不料萧纶敲了敲桌子,几个纨绔就走过来将他拦在里面。
萧纶阴恻恻地笑:“去到宫中再换也太慢了,我正巧在校场有几件旧衣服,七弟不如还是随我来吧。”
这架势可不像是请人去换洗衣物,无双皱眉:“萧纶,不要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