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嫆嫆乖巧地点着头,异常诚恳的。秦士朗没有多余的废话,说完便继续干他的活去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一张桌子三张椅子就组合完成了。他将它们放到靠近餐厅的墙边。桌椅是实木的,很干净的米白色,桌子可以拉伸,收起来的时候两个人足够,拉伸开最多可容纳六个人一起用餐,特别适合没有独立餐厅的小户型。
“你这是在贿赂我吧,有事求我?”从嫆嫆太喜欢这套桌椅了,但也不好意思问秦士朗价钱,怕亵渎了他的好意。
秦士朗想了想说:“为了感谢你对丁果这些年的不离不弃?”
从嫆嫆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了秦町的学习。”
“秦町这孩子还真没丁果让人操心。”
从嫆嫆却不认同:“你是不是觉得秦町懂事是件好事?”
秦士朗诧异道:“不好吗?”
从嫆嫆说得斩钉截铁:“不好。他这不是懂事,是被迫长大,他这个年龄就应该无忧无虑,应该叛逆,而不是早早地去承担一些不该承担的东西。你和爱人离婚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如果不早些干预,迟早会影响到他以后的人生,到时候你想管也管不了了。”
秦士朗听得云里雾里,他的观念告诉他孩子懂事就是好事儿,至于以后,他看不到。好在他愿意听从嫆嫆的话,也明白她并不是在危言耸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吧,找个时间我们来个三方对话,你也好好听听秦町的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丁果与白子林的平静仅仅维持了一周,这一周她有五天的时间陪着两个孩子住在医院里。
白家的婚纱店终于维持不下去,变卖了。价格非常低,还清贷款后到手的钱已剩寥寥无几。丁果知道钱多钱少都肯定进不了她的口袋,店一卖就意味着白子林失业,搞不好连平日每个月几千块钱的生活费他们也要失去,而因为陪孩子住院,她刚刚开始的社区团购也不幸夭折。她问白子林有什么打算,他的回复是:“休息一个月再说。”
白家的婚纱店还在的时候,白子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持续了七八年,一点都不夸张,这些年他一直在休息。丁果一听到“休息”俩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咬咬牙,她决定来一次谈判。
将大苗送去幼儿园,丁果带着小苗回了娘家。
丁果不想回娘家,从她嫁出去的那一天开始,她恨不得和娘家断绝关系。姨妈说,一般被婆家欺负的,都是娘家人没用,丁果深以为然。
丁果极少在外人面前提她的父母,包括从嫆嫆。
丁果有一个在外人看来还算正常的家庭。丁父是位医生,丁母退休前是位护士,繁忙的工作让他们经常不着家,所以丁果是由姥姥带大的,姥姥去世后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
丁果记得很清楚,上初二那年,姥姥查出肝癌晚期的那一刻没有着急住院治病而是赶回家开始逼着丁果学做饭。她用了半年的时间逼着丁果完全独立,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别指望你爸妈。”丁果那时候不懂,想着姥姥走了不指望爸妈还能指望谁?可事实证明,有的父母是真的指望不上。
姥姥的离世对丁果打击特别大,原本非常好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等到中考的时候,丁果连最差的高中都没能考上,只能走职高。知道结果后,丁父仍旧忙得见不着人,而丁母只留下了一句话:“丢人现眼你怎么不去死!”
丁果不能死,她还要活出姥姥的那一份。
丁果乖乖去上了职高,毫不犹豫地选择住校,除了平时要生活费,她只当自己是个孤儿。丁果父母依旧忙,一个忙着拼主任医生一个忙着争护士长,两个人都拼上了,丁果便成了家里最没出息的那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丁果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职高三年,丁果成为学校唯数不多发奋学习的人,毕业后她没有就业而是继续深造。大专、专升本而后是在职研究生。丁果从一个被母亲诅咒“怎么不去死”的失败者后来居上变成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口中“有出息”的人,父母为她骄傲拿她去炫耀用此来彰显自己的“教育有方”。丁果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真的笑惨了。
再之后,丁果工作、跳槽、升职,她用忙做借口与父母越来越疏远,而丁父丁母却在庆幸有了一个上进又省心的女儿,直到丁果与白子林结婚。
丁父在丁家的存在感极低,丁果暗地里认为,像他这种工作狂不应该结婚,更不应该生孩子。于是,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丁果果断辞职,因为她绝对不允许她的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丁母在丁果刚出月子的那一天办理好了退休手续。丁果还是心存幻想,以为婆婆指望不上,亲妈能帮一下她这个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事实证明她又错了。丁母以身体不适和还要照顾丁父为由,将家直接搬到了郊区,休养去了。丁果认真想了一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白母和白子林对她越来越无视。又过了三年,丁果又怀孕了,她认为这是喜事,当初给大苗取这个小名她就想着再有一个小苗。这些年,丁果太孤单了,她不喜欢她的孩子也孤单。
得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职业病一样在电话里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丁果不喜欢他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转而想和妈妈说话,丁母却没有接。丁果已经预感到妈妈并不认为家里又要添丁是件喜事,果然,一个小时后,她收到了妈妈的信息,是劝她打掉孩子。
丁果果断拒绝换来的是“断绝母女关系”的微信通知。丁果终于还是爆发了,将她这些年对父母的不满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就连她打算带进棺材的那些话全说出来了。几条加起来上千字的信息没有让丁母对丁果的忽视醒悟,只给她回了一句:“一个孩子是责任,两个是累赘,你早晚被孩子拖累死,一辈子甭想翻身!”
丁果不知道自己看了几遍这段话,每看一遍,她的心就会冷几分,冷到最后,盯着对话框顶部的那行“正在输入中”她果断拉黑了妈妈。丁果觉得这句话已经被妈妈彻底打击到了,特别怕看到她再打出什么难听的话。
丁果一直以为只是因为父母工作忙才会忽略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他们的心里,她代表的竟然“责任”和“累赘”。
丁果早就成年了,还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可那天她却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哭了个昏天地暗。
丁果不敢告诉白子林,也不敢告诉她最爱的姨妈和表哥。那段日子是从嫆嫆陪她走过来的,她特别喜欢从嫆嫆说那句话:“无论在任何时刻,你都有选择权,谁都不能干涉你。”
是的,作为一个妈妈,丁果有选择保护自己孩子的权利。
很难得,爸爸竟然在家。小苗害怕姥姥姥爷黏在丁果身上不肯下来,丁父想和孩子亲近,却没有章法,只能在旁边转悠,嘴里不停地说着逗孩子的话。丁母去菜市场还没回来,丁父说,她去给孩子买海鲜去了。
丁果和爸爸没话谈,一时冷了场。小苗看到放在五斗柜上面的影集吵着要看,被丁果非常烦躁地制止。
丁父看着女儿的脸色更加沉默,起身默默地将影集放回到了抽屉里。
丁果有些不忍心,没话找话:“怎么没去上班?”
“我准备退休了。”
丁果有些惊讶:“您不是打算被医院返聘吗?好好的怎么要退休?”
“老了,一台手术熬不住,整天不是这疼就是那疼。果儿,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退休了帮你看孩子,行不?”
丁果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父亲,毫无征兆地哭出了声。
丁父没有哄女儿,不会。他试探着将小苗抱了过来,带她去了院子,由着丁果发泄。
丁果没时间发泄,哭的时候脑子也一刻没停。她在想这种可能性,在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爸爸到底能不能胜任照顾孩子的工作。还有妈妈呢,再怎么笨手笨脚,两个人总没问题。丁果想着,止住了哭声。
“我不行,我还得上班。”回家的丁母一听丁果的提议立刻回绝。
丁父不敢看女儿,难得小苗肯让他抱,他又带着她去院子摘树上残留的海棠果去了。
丁果咣咣地剁着鱼头:“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上什么班?”
丁母被噎了一下,充女儿翻个白眼,说:“社区开了个老年人保健中心,我报名通过面试了。下月1号就开始上岗。”
丁果非常夸张地冷笑一声,扔掉菜刀,冲丁母说:“恭喜你啊妈,瞧,你这个年龄都能找到工作。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上没有父母要赡养,下不用带孩子。你去应聘的时候人家没有问你有没有孩子要带吧?我不行,我走到哪都有人问!真讽刺啊,拼事业的时候个个跟我谈家庭,怎么,只有到了你这年纪我才有资格谈理想谈事业吗?”
丁母冷笑:“你甭在这跟我阴阳怪气的!怨谁?你活该!我有没有劝你当初不要生二胎?大苗现在上大班明年就上小学,你要是听了,你现在去拼事业完全来得及!非要生二胎!怎么,被拌住手脚了找我撒什么气?”
丁果提醒自己不要杠,她还有求于妈妈。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的说:“妈,我求你,你就不能帮我带带孩子吗?你身体又不好,何必去上班这么累呢?”
“带孩子更累。”丁母说。
丁果被噎住了。
丁母继续说:“我跟你说别拿着离婚来吓唬人,老白家不吃你这一套我也不吃!你三十岁的人了,既然有勇气结婚生孩子就得有勇气撑下去,都两个孩子了疯了才整天想离婚,不够丢人现眼的!还有,离婚后你就确定比之前过得好?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这会儿想去实现自我晚了!咱再说看孩子的事儿。你是嫁出去的闺女,你孩子也不姓丁。你婆婆把店一卖也没什么事可做,正好给你看孩子!我说姑娘你傻吗?放着这么个大闲人不用你干嘛非得折腾我呢?还有……”
“因为你是我妈!”丁果吼,“我在白家是外人!你亲妈都不帮我指望外人帮我吗?!”
丁母看着女儿,冷冷地说:“我已经把你养大了,没有义务必须帮你。”
“养大我的是我姥姥和我自己!”丁果扭头便走。
这一次,是丁母拉黑了丁果,毫不犹豫的。
妈妈说得没错,父母没有义务必须帮子女,相应的,婆婆也没有。所谓“嫁出去的闺女”是封建思想,而父母没有义务帮孩子的想法又是那样得现代,丁母真的是将双标玩得溜溜的,丁果不敢保证婆婆也不这样想。
丁果后悔回娘家了,这下,她原本打算妈妈不帮就将看孩子的任务赖给婆婆的底气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