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爆发出阵阵压抑的惊呼声。
安德伊尔回来后,顾不上去安抚忧心不已的同伴们,修修改改般将地图用透明蓝水笔从头到尾描了一遍,还往上添加了不少东西。
将地图丢给其他虫研究后,他才闭眼倚着木桩休息了一会儿。
雌虫背后的虫翅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去,半展着等冰晶和雪粒被温毛巾的热度化开。
安德伊尔喝了口热水,长吁口气后低声骂道:
“差点冻死虫了。”
赛迦维斯看他一眼,抿着唇,用毛巾轻轻拍了他右侧弯折的翅骨一下。
军雌语调微沉:“又乱说话。”
安德伊尔撇撇嘴,倒没再多说什么。
青涯小心翼翼地抚过他虫翅上细碎的伤口,吸了下鼻子。
二营营长抹了把脸,一高高壮壮的大老爷们杵在他们旁边,眼眶通红,半晌说不出话。
安德伊尔故意嘲他两句:“别搁这儿整出一副要生离死别的样,待会儿不会还要哭吧?噫,丢死虫了。”
二营营长破涕而骂:“臭小子瞎说啥!怎么出去一趟就没给你这张嘴冻烂啊!”
安德伊尔笑嘻嘻道:“哎哟没办法,谁叫我这张嘴比刀子还利,切起冰来溜得很,压根冻不上。”
赛迦维斯嫌他烦,拍他后脑勺:“安静些。”
安德伊尔愣了几秒,而后大怒:“给你脸了!敢打我脑袋!”
青涯顾不得自己的特殊情况,赶紧拦到他们中间,怕他们打起来。
赛迦维斯讽笑一声,抬起两指朝旁边勾了勾,叫来了两个小士兵。
军雌一抬下巴,言简意赅道:“按住他。”
安德伊尔:“!”
他双眸一下睁得溜圆。
俩小士兵羞涩一笑,朝他低声告罪,然后伸出了铁钳般的爪,分别按住他的双肩和手臂。
安德伊尔张着唇失语一阵,然后才不可置信道:“不是,哥们?”
他叭叭道:“我是伤员哎!”
赛迦维斯嫌他吵,伸手合上他的下巴,十分冷酷无情且拒绝沟通。
安德伊尔被按着将虫翅仔仔细细清理干净,还上了点药。
其实很疼,但他只是苍白着脸,一语不发。
青涯心尖都揪起来,伸手想抹掉他脸侧的虚汗,却只做了无用功。
他心里一空,慢慢放下手。
雌虫阖起的眼忽然睁开。
他缓慢眨了下眼,唇瓣微动,无声道:
‘别担心,我没事。’
青涯手指一蜷,又慢慢抚上他的侧脸。
安德伊尔眼睫微颤,闭上了眼。
青涯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才后知后觉想到——
他和安德伊尔的联系好像越来越深了。
先不说他可以离开安德伊尔好远都不担心感应不到他的位置。
就像现在这样,他一碰安德伊尔,安德伊尔就能感应到他。
哪像之前?折腾老久了也不见雌虫有什么反应。
青涯心里雀跃起来。
会不会之后有一天,他就可以碰到他了?
等等,只能碰到还不够,要是可以看到他就好了……
青涯可不想摸了安德伊尔一下,就被他当成男鬼。
今夜风有些大,将军雌们低低的虫声吹散,不留一丝端倪。
*
雪化的第一天。
作战计划调整,转守为攻。
他们不能再这样被制掣下去。
但就在虫员安排方面,赛迦维斯和安德伊尔在某一点上起了争执。
安德伊尔颦眉,语气严肃,不容反驳道:
“你别跟我争,现在团里需要主事虫,你必须待在后方,不然战况与计划脱节怎么办?到时候怎么补救怎么安排?”
赛迦维斯不欲多言:
“不是只有我,我去了也能多份保障。”
“啧,怎么轴成这样!问题是现在你得镇好场!现在大家心态都不稳,不要让他们转来转去都找不到支柱!懂吗?”
“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你别说了!我不同意!”
“你好像忘了,现在你得听我的。”
“听听听!还听个屁啊!没虫看着你了好放你去发疯是吗?!”
“……”
“……”
与平常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不同,他们是动了真格的。
两位长官迟迟争执不下,气氛陷入僵滞之中。
旁边的几位长官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虫呐呐道:“别吵了……不然,我们去……”
“不行。”
“不行!”
最后那个“吧”字都没能说出来,那只虫就被他俩同时噎了一下,委屈闭嘴。
二营营长轻咳两声,两只爪分别搭上他们的肩,语重心长道:
“哎呀哎呀,知道你们都不想对方出事了。”
不等他们开口,他就快速道:“可是这么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怎么,就你俩有用,我们都没用啦?干啥事都不带我们,自顾自讨论完就准备干仗了。”
他骂了他俩几句,然后又道:“俩小崽子看不起谁呢?要我说,你俩都一起去不就完了?至于派谁守着营地,看谁愿意呗。”
安德伊尔和赛迦维斯被训得低下头,不是因为不服气,而是因为累。
连年战事似乎没有尽头,而他们已经心力交瘁。
是啊,再争下去,结果又能是怎样?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就能保全对方了吗?
二营营长突然没了话,他沉默一会儿,又仰起头,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不远处的士兵们抱膝围坐在篝火旁,看着长官们一会儿争执、一会儿沉默,心中也不好受。
他们眼中是看不见前路的茫然,和已然接受死亡的平静。
情绪两两交杂,一双双眼帘半垂的眼眸中映出了猩红火光,久久不灭。
没关系。
执着死或活已然没了意义。
他们要做的只有,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努力劈手夺去敌虫头颅。
他们活着的时候总是吵得长官们头疼,死的时候就安静些吧,别一到了底下还要挨骂挨训,太丢分了。
五营营长微微偏首,看到平日里爱吵爱笑的小兵们都安静坐着,似乎并不关心长官们下的决策。
他喉头一哽,眼鼻泛酸,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
多看看吧。
以后会越看越少。
指不定哪天他想看也看不到了。
五营营长是军雌中难得的温柔性子。
平日里操心这操心那,说话也是温声细语,总被年纪比较小的军雌们围着打转。
偏生他自己年纪也不大,但身上夫感太重,比起兄长倒更像雌父,还被因伤发热而烧得神志不清的小士兵抱着哭喊过“雌父我想回家”之类的话。
此时,相比起其他军官一直显得低调的五营营长做了个决定。
军雌转过脸,不再看士兵们。
他慢慢笑起来,眼尾一粒小痣被翘起的尾睫轻轻一扫。
他道:“你们都要去吗?”
二营营长哼笑:“我是必须要去的,不许拦我。”
六营营长也道:“比起留在营地里被那帮小崽子吵得头疼,我还是去雪场里听砍瓜切菜的声音吧。”
十营营长颔首,想了想补了个理由:“我活腻了。”
“……”
他被不知道谁的拳头捶了下脑袋。
有虫冷笑:“被冻得神志不清了,给你醒醒脑。”
“……”
五营营长失笑。
他叹气道:“那谁留下啊?”
赛迦维斯略略蹙眉,他突然发问:“你不留下?”
闻言,其他虫也一同看向他。
五营营长淡笑:“嗯。”
二营营长不赞同:“可是他们平常也最喜欢你,你不留下,谁管他们?”
五营营长摇头。
他抬起眼,口鼻中徐徐呼出白雾,氤氲了他清冷秀丽的眉眼。
雌虫抬起手掩唇,似乎是在借着呼吸暖手。
“就是这样,才要去呀。”
“总不能让他们太依赖我。”
他垂了眼,无奈一笑。
“万一以后我不在了呢?”
空气忽然一静。
是啊。
总要习惯身边虫的离去。
他们所依赖的那只虫一走,他们就要崩溃的话……
那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敌虫还没摧毁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灵魂就先堙灭了。
这不会是任何一只领导虫所希望的结果。
还不如趁他们现在没有这么执着他的死活,先一步上场,万一殁了,那他的死亡也有可能成为催化剂点燃军雌们的怒火,让他们拼尽全力去战,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五营营长平静道:“换虫吧,谁来?”
没虫想留下。
活得越久,送走的虫也就越多。
没有虫想一遍遍承受失去同伴的痛苦。
而痛苦会累加,最后变成噩梦。
有虫阴暗地想:
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还不如多杀几只敌虫,死了之后还有同伴为自己哭丧,好过活到最后都没有虫能记得自己。
最后,还是七营营长率先服软。
他神色凝重道:“大家,平安回来。”
“嗯。”
“我尽量。”
“平安,平安。”
“行了,下次换你去行了吧?”
军雌们互相对视,脸上扬起笑。
预备迎接下一场,由他们发起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