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铮铮离开村子的时候,每隔几步就能瞧见村落各户匆忙挂上的白布。
有的人丧女丧子,有的人丧母丧父,身上的白布还未来得及褪尽,都相互扶持着送安铮铮出村。
病死不算被人毒死,没有冤屈,安铮铮也没有超度亡魂的机会。
村口,夕阳西下,存活下来的村民们守在村头。
“仙子,大家伙儿知道您已经尽力了。若是没有您,咱们村子怕是尸骨无存。”
夕阳余晖拉长了那群人的影子,不知道是谁说了这样的话。
“天杀的,到底谁能这般作恶,竟然将药材悉数毁尽,我的孩儿不过四岁,分明还有大好的年华……”
安铮铮走的时候,还有妇人十分不甘心地抹眼泪。
安铮铮也不甘心。
神仙渎职,情情爱爱在手,犯些什么罪也不过是娇纵顽劣,凡人的命算什么?
……安铮铮这些日子的努力又算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那块玉石。
云华上神上次施法击飞她,玉石也如安铮铮的猜想般,吸收了大量的仙气。
连带着之前的香火。
新种的药材救不回已死之人的命,那些人被统一葬在村子最角落的地方。
她会记得今日。
安铮铮走了。
重新踏上她的征程。
可走出不过多远,一个背着包袱的女孩子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脸上灰扑扑的,衣裳倒是洗得干净,小脸局促不安。
安铮铮回过头去,惊讶了一瞬:“是你。”
这小丫头是个哑巴,平时胆子很小,但手脚勤快,安铮铮见过她帮忙送药。
想了想,从百宝袋里取出一些村民们送给她的果子,她金丹期了,没什么口腹之欲。
小丫头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又指了指背上的包袱。
“……不要?”安铮铮想了想,问,“想跟我走?”
哑女听得懂话,她指了指天,又比了个二。
眼含热泪。
“那天你瞧见了?”
“谁放的火?”
是三公主,还是云华上神?
但好像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安铮铮一路走,哑女也跟了一路,安铮铮走得快,她就跑,安铮铮走得慢,她才慢走着算休息。
赶也赶不走,毕竟她唯一的亲人,她的母亲死在了药材被烧尽的三日后。
望着她磨破的草鞋,安铮铮叹了口气。
安铮铮的身后从此有了根小尾巴。
她想不起来哑女叫什么名字,只朦胧有个印象。
“是阿微?还是阿薇?”
哑女也不识字,又不能说。
为了方便,安铮铮就叫她阿巍,巍峨的巍。
这是安铮铮第二次给人起名字。
她每天教阿巍识几个字,有时候也用法术梳理她那受损的语言中枢神经。
再有人问起,就以师徒相称。
几年后,安铮铮驱赶妖兽时,杀到了老穴,看着这灵气充沛的洞穴,她带着阿巍引气入体。
阿巍很快可以修炼了。
十二三岁的姑娘也长成了十七岁。
安铮铮总能看见她练功时,眼睛亮亮的。不论是居住在哪个偏僻穷困的村落,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铮师,我想报仇。”
“……路很苦的哦。”
“我又不怕苦。”
路上,安铮铮领着她,来到修仙界的边界,再往下的话,是真正的、完全没有灵气的人间。
人界与修仙界的边界,这里也是最穷乡僻壤的地方。
安铮铮来到了最边缘的村落。
在村口,她们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一座高高的石塔搭在村口,堂而皇之地写着三个大字。
女婴尸。
这是弃婴塔,安铮铮在路上的村子听人提了一嘴,就直奔这而来了。
“怕吗?”安铮铮扭头问阿巍。
阿巍道:“有铮师在。”
安铮铮语气平和:“若有一日,我不在呢?”
恰如百年前,她问妹妹安以柔一般。
“……”
高高的石塔,连窗口都很高,应该是加建过的。
听路上的村民们说,随着被抛进塔里的女婴越来越多,这是为了防止四五岁、七八岁生病的女婴从其他女婴的尸首爬过,再从窗子里爬出来。
他们说,这个村子很多年前,几乎所有村民都疯了,相互厮杀,吓到了很多附近的村落。
有人谣传是瘟疫,于是很多村落都搬得远远的,重新开荒。
安铮铮算了算,刚好是她离开司月门,来这里历练的半年前。
她拿出一个法器,这是无殇真人给她的,用来弄清前因后果,免得出现冤假错案。
镜子再现了百年前的场景。
刚开始是有人接受不了孩子病死,专门建了塔来埋葬孩子,后来家境贫困的穷人买不起棺材,也将孩子送了过去,称为“义塔”。
后面有人看着新生的女婴,直言晦气,又不好做恶人,托人扔进了塔里。
由此衍生出了职业弃婴人。
弃婴人是两个男人,他们推着车,挨家挨户收女婴,像扔垃圾一般将女婴扔进了塔里。
刚出生的女婴,残疾的孩子,三四岁突然生病要花钱、又不值得家里花钱的女童……
都被放置或绑着扔在了车上。
95%以上的女婴率。
守塔人在塔前看着,防止女婴出来,每隔三日,还得往里头加一把火,免得滋生异味。
还未死透的女婴女童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守塔人呸了一声,说:“聒噪!”
嫌烦,又咒骂了一句:“都是贱命,早些走了,也能更少受些苦。”
“……这人间,你们生来就享受不到半分,还何必活着?”
刚开始还有些不忍心的守塔人,早已麻木。
附近村子也听说了这件事,能卖出去做童养媳的卖出去,卖不出去的,也托人送到这个村子里来。
甚至还有人号召,想在自己村子里也建一个“义塔”。
安铮铮静静地看着镜子。
阿巍年纪小,在看到火烧女婴的时候就吐得不成样子了,去不远处干呕。
浓浓烈火焚烧中,一个满是是火的女孩子尖叫着从塔窗爬了出来。
“怎么会?”
守塔人惊了,这女孩子的身形十四五岁,她是怎么进塔里的?
而且养到这个年纪了,又能干活还能卖钱,烧了更不值啊!
这百年来,没听说哪任守塔人说埋这么大的女孩子的!
他接任守塔十四年了,更是一次没见过。
安铮铮看着那被焚烧得漆黑的女孩子从塔上跳下,稳稳落地。
火一下子燃烧起了附近的植被。
她迎着火光走向守塔人。
这身形举动,走路的样子,总让安铮铮觉得熟悉。
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她刚离开司月门时,匆匆瞥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她瞧见于窕师兄引着新来的师妹进门。
……那个师妹也是这样,走两步就搓着胳膊,似乎是在抚平被火烧得很疼的地方。
那时候她笑了笑,觉得新来的师妹,是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