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陈仲文被扣在了石店,屋外估摸有一个班的看守,人人都挎着毛瑟手枪,看就知道是特别的警卫人员。
他们从被拦下到送进这个小院子前后不过才二十分钟,仲文恶狠狠地骂这些当兵的不长眼,然后回头说:“中桥先生,我就说过那小子他……!”
“他很聪明,猜到了你要来。”坐在炕沿的一个年轻男人微笑接过话头说。他
理着平头,消瘦的两颊却红润光滑,鼻子下面有道一字胡。他拍拍身边的被褥和枕头:“瞧,都准备好了,他真是聪明!”
“中桥先生,这伙军人把你扣留在这里,实在太蛮横了,我们还是回去向蚌埠报告这里的一切,由高层出面施压可能更管用。”旁边一个圆饼脸的家伙低声用日语说。
中桥显得有点不高兴,抱着两臂微微闭眼:“金城君,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的职责是通译(翻译),做好你该做的事,其它请交给我来决定。明白了吗?”
“是,对不起!”金城赶紧低头道歉。
“陈先生,你觉得你弟弟会怎么做?”中桥带着奇怪的笑意看向仲文,等待他的回答。
“呃,我觉得他拒绝的时候非常干脆,大概……应该是让他的手下把咱们赶出镇子,不允许咱们继续前进,而且还可能命人监视!”仲文犹豫下扶了扶自己新配的黑边眼镜说。
“不、不、不,我才不会这样简单。”中桥嘴角翘起来:“我看,他多半会拒绝你入境,然后客客气气地派人将我等接过去。你信不信?”
“这……?中桥先生,恕我愚钝,这里面有什么奥妙么?”
“无他,但因吾乃日本人尔。”
仲文咽口唾沫眨巴眨巴眼睛,这个话他可没法反驳,不过想想自己那个六亲不认的弟弟,他觉得这小子可能还真做得到!
待遇上还是不错的,中午四菜一汤,居然做得很有水平。中桥拉住送饭的那人,这才知道人家是陈家专用的厨子,被陈寿礼特地派车送到这里的。
“我们大老爷说了,对客人要有必要的礼数,各位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不过要问其它的在下可就不一定知道了。”
中桥注意到这小子一对招风大耳朵,说话油里油气的像个跑江湖卖艺的。奇怪问:“小兄弟看上去不像个厨子,没想到手艺真好。”
“您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也不像日本人,”李欢竖起个大拇指嬉皮笑脸地:“只要没有算计咱们的心思,有什么需要,或者想尝尝的?您尽管开口!”
旁边的金城就变了脸色坐直身体,李欢的目光马上朝他那里扫了眼。中桥回头盯着金城逼他坐回去,然后换了笑脸回来点点头:
“明白了,以后要请小兄弟多多关照。不过……,我们干坐着实在无聊,也想知道他们这是准备拿我们怎么办呐?”
他说着朝门外方向努努嘴,意思是自己指的外头那些军人。
“您放心,那不过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这驻军里头难免有山东的、东北的、察哈尔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哈,那可就不是耍的了对不?
中桥先生要是无聊,要不我们上红馆里头给您请两位姐儿来作陪?”
“哦,那倒不用。我只是想知道,要在这里坐多久呢?”中桥有些哭笑不得,但还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毕竟在这里枯坐一上午,好不容易等来个和自己说话的人。
“敢问中桥先生,您这回来是个什么目的呐?”
他这一问,中桥立即眯起眼来。看来这个姓李的不光是个厨子,还是来问话的。
他正要开口,旁边的陈仲文有些不耐,喝道:“喂,做饭的,这关你什么事,打听这样多做甚?”
“这位是二爷吧?在下并非陈家的长工、佣人,你可吼不着我!”李欢揣手冷笑。
中桥连忙摆手:“李先生,你不用管他,我是负责人,你只对我说话就好。”
“看看人家中桥先生,这态度就是叫人受用。”李欢说完用手一指窗外:
“他们长官在等命令,也要看您为什么来三河原,才好决定送阁下去哪里、见什么人呐。
如今还在戡乱时期,军政为先,所以这事得身为总指挥的三老爷来决定,就是区长先生在这里也不好使。”
“唔,这个我相信。”中桥现在越发断定这人不是个简单的厨子,他吸了口气说:“实话实说,我是个商人,属于东井商社……。”
“东井……?哦,想起来了,好像县城里的双庆和典当股东之一对吧?”
中桥和仲文迅速交换下惊讶的眼色,然后尴尬地一笑点头:“是、是,没想到李兄弟居然知道这个?”
“那……东井又属于谁呐?”
“哦,东井属于安田物产扬州分支。”
“明白了,原来是安田银行一脉的。您请继续!”
这厨子竟然还晓得安田银行?中桥在中国做生意还从来没这么被动过,他喉结艰难地动了下,决定不再绕圈子:
“在下此次前来是因为听说这一带发现了铁矿,而且品质不错,所以想来看看情况,顺便和有关人士接触,谈谈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这样啊,行,那我觉得好办多了。既然只是谈生意,敝东也不能一手遮天,需要和董事会乃至乡、区各级打好招呼才方便接待。
您来得不巧,现在正值过节放假,没人办公。您看,要不你们先回去,等节后再来。
要不让他俩回去,我陪您在周围附近游玩几天散散心,等公司开门董事例会上决定了谁负责接待,然后我再送您过去谈,您看如何?”
“你们也太轻慢了!”金城叫道。
“这位是……?”
“哦,我的通译金城先生,他脾气有点急,请别见怪!”
李欢轻蔑地瞟了一眼没理那家伙,笑着说“中桥先生脾气就很好,而且中国话说得也极好,我看完全用不着带通译嘛,是不是?”
“好,那么我留下!”中桥点头,用目光制止了金城和陈仲文,笑着说:“你们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相信三河原也没那么可怕。”
“呵呵,中桥先生请放心,只要是来做朋友,大家一起做生意挣钱的,我们肯定好好招待。虎穴这两个字实在当不起呀!哈哈……!”
“中桥先生留在这里,你们要对他的安全付完全责任!”仲文恶狠狠地说。
“二老爷何苦吓唬在下?中桥先生是在你的家乡做客,难不成你把他丢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李欢面露狰狞,吓得仲文心头一颤,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下午,来了几个挎着花机关的军人将金城和陈仲文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利用来时乘坐的马车回牛集去,中桥归来时也会将他送到牛集会合。
金城咬牙切齿认定李欢是个头目,说要绑架了他带着中桥冲出去,吓得仲文不敢吱声。
中桥自己倒是看得开,对金城淡淡说了句:“你哪里是他的对手?算了吧!”
受到打击的金城垂头丧气地和仲文出门上马车,孙德有手下的侦察员也悄悄地撒出去,在陈仲文和金城在牛集落脚之后,立即将他俩监视了起来。
李欢没有食言,真地从镇上叫了两个妓女过来给中桥唱曲解闷。当天晚上装醉告辞出来的李欢给高塘先打了通电话,然后又拨通陈寿礼这边。
“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寿礼在电话那头问。
“嗯呐,还好。要不是事先几位董事给我补补课,还真镇不住这小子!”李欢咧开大嘴笑道,然后把这人与东井商社、安田银行的关系说了:
“至于他有没有军方背景,我还没看出来。不过喝酒的时候稍微试了下,这小子身上没啥功夫,倒确实像是个白丁。
手也软绵得很,没见到有任何军人的痕迹。但或许就是个坐探,也未可知。”
“一切都得小心。”寿礼说:“我听闻一二八的时候,上海遍地是敌特和汉奸,那些日本侨民都争着给他们的军队送情报。
你后面几天还得辛苦,该让他看的、不该让他看的要有个拿捏。”
“放心,咱有数!”李欢说:“我估计他憋不住,肯定会要求去铁矿那边看看。”
“那你就说那边还是荒山野岭,钱没到位不曾开采。”寿礼停了下:
“小煤窑可以带他看看。记住,就说铁矿规模和煤窑差不太多,其实并没传说中那么大。”李欢答应了,然后寿礼沉默片刻又说:
“王树在我这里,以后铁矿上的事情主要由他负责。回头去见中桥的时候他也会在场。”
李欢惊呆了,稍微犹豫后他决定不问那么多,只简单回答:“知道了。”便挂上电话。
由于林修觉已经任区长职务不便出现,徐业节后便要回蚌埠,最后决定由唐文声带着叔仁先与中桥接触,然后再决定是否需要寿礼出面。
“你们觉得,他会不会已经知道荷兰两家银行和我们之间的交易?”寿礼问唐文声和叔仁,他担心对方掌握太多,自己“遛猴”的目的达不到。
“没关系,”唐文声说:“日本人本来就很擅长刺探,再说报纸上已经喊得天响他们不可能不注意到。
即便如此,如果对方只是单纯的商业投资那还有得可谈,如果是对其它有所窥视,咱们拒绝就是了。
怕的是日本人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去压政府,所以我们不宜把鱼饵展示得太诱人,可又不能不展示,这个度的把握的确有难度。”
“我在日本商社里做过一段时间,”叔仁想想说:“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他侵略的目的之一也是掠夺资源。
正如唐先生所说,如果我们告诉他这块肉很肥,日人定会垂涎并千方百计攫取。
但如果他发现这里并不是那么香甜,加上又过于内陆,我想他们会争这块利益,但要考虑值不值得动用那么大力量。
日人对于请上级、军队出手干预其实是很犹豫的,因为这会给他们自己打上无能的评价!”
“哦,原来如此?”寿礼听了微微点头,心想还好五弟被贬去上海,没想到竟有这些意外所得。
又想到季同目前就在日本,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六弟说要知己知彼,看来充分了解对方果然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