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你糊涂了吧?” 馄饨张忙捅捅他:“二管账那可不一般啊!
你家儿子能做这个是祖上冒烟的事情,一年一百五十块大洋进项,多少人眼红哩,你怎么倒往外推?”
“是呀,老陈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不是玩笑耍的。”徐北生提醒道,一面担心地看眼寿礼脸色:“你娃儿自己怎想,他知道你来不?”
“他是个实诚孩子一定不会来!老陈我看你是瞒了他自己跑来和大老爷说的吧?
孩子有本事你这算什么,难道还想要他回家做泥腿子?” 馄饨张大声质问。
“哟,这是怎么了,连张大叔都这样大声?”众人回头一看,见是纹香带着荷香轻快地走进来,摘下头上的草帽满脸是汗水,和每个人打过招呼,说:
“这热地里聊得倒起劲,大家进屋说不好么?”先搀起陈寿礼,其余的有进的,又不好意思拎过条凳坐在门口的。纹香一面让坐,一面说:
“张大叔问的直爽,但实在。陈大叔定有什么难处了对不,不然哪家家长不乐意孩子往上走,做大管事呐?
我妇道人家白插嘴,长辈们莫怪。荷香咱们先去后面换衣裳,不然叔们都不好意思啦!”说完又一阵清风似地消失在堂后了。
“唉!这孩子真是好,三、两下就说在点子上啦!”徐北生赞道。
“还是大老爷有眼光,家有贤妻金不换呵!”馄饨张也不由自主地奉承两句。
寿礼笑笑没有接过话茬,反而目光落到他身上打趣道:
“老张,你又所为何来?莫非馄饨不想卖了,打算说几句好听的话将渡口的铺子卖给我?”
馄饨张露出黄牙板来“嘿嘿”地笑:“那我是舍不得哟,不过今天来见大老爷是有个烦人的事。
我娃自从在城里见到三爷就动了心思,不肯再做伙计,非要闹着到队伍上当兵不可!
我也拿他没法,所以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是叫他继续在店里呆着,还是随他的意好哩?”
“自然是随他的意。”寿礼答道,马上又说:“不过……,老张你让他稍安毋躁。
如今还不能立即叫他去队伍上,毕竟城里也缺人手。等过上三、四个月我和大刘先生说说,让他去教导队先学些当兵的本事,如何?
坛子识字、脑子快、做事麻利,有个一年下来便能带兵的,这么出息也不错。”
“好、好、好!那我先谢谢大老爷啦!”馄饨张高兴地起身连连作揖。陈老爷忙上前拦住,拉着他粗糙的手边往门口走边说:
“老张,坛子也不小了,这年纪该成家啦。等他领口混上个花花就娶媳妇进门最好,不然这小子太野怕拴不住性呢!
哪家的姑娘好你尽管请江媒婆去说就是,莫要那中看不中用的,毕竟家里的地还要人打理呀。
这两年天公不作美是真的,可别人家收成也不曾短到那个样子,是不?做家长的你心里总要有数。”馄饨张面上发涨、额头冒汗,只得诺诺连声。
寿礼呵呵地笑着拍拍他后背:“话说重些莫放心上。老张你替我到刘先生家里请他过来一趟,我有事同他商量。”
回到屋内坐下,拿起茶碗来喝了口,寿礼才看看门口缩手缩脚的陈志井,放下水碗招手让他进来说:
“老陈呵,让他做二管账可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老三和四姑娘也都赞同。
我知道这孩子胆小、怕事,和你一样,但也知道他细致、脑子清楚。刘先生如今身子不灵便,让这孩子来帮忙分担也是他保举的。
俗语讲尊师如父,刘先生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哪有个不尊师命的道理,那叫他今后还如何立足为人哩?
何况,我相信如舍内方才说的,你的话怕不是他本人意愿吧?如果不是他本人来讲,我不能答应你这请求!
老陈,抛开别的不说,没有你儿挣钱回去求医问药,你床上的老伴儿能挺到现在?
唉!我知道你怕担事情,不过你觉得我是个黑白不分的傻子,会辩不清好坏,连他能做还是不能都搞不清么?
回去罢,就当你不曾来过、我也不曾听到。他做二管账不单是为陈家,也是给整个三河原做事!
往后这种没头脑、张口就说的话不要提了,啊?”
陈志井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憨厚的老人总觉得儿子成天手里过那么多银钱、钞票是可怕的事,担心一旦有闪失会连带全家。
“命里没有,手里也不该有!”他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成天唧唧哝哝地嘀咕,搅和得他自己脑袋里也乱成粥样不知该怎么做。
好容易今天鼓起勇气跑来说,不料被陈老爷三两几句话浇灭了火种,竟茫然拿不出个应对,糊里糊涂地嗯嗯啊啊几声之后尴尬地蒯出门。
迎面见他儿子正翻看着簿子低头进来,忙闪身在藤萝架下的阴影里。望着背影叹口气,心里想:不管是福是祸,总由这孩子自个的命吧!
陈小头根本没注意到他爹,心事重重地迈步进门,正听陈老爷和大和尚说:
“本想把寺院好好修修,可一来用工的地方多,二来余力还是不足,所以这次只好先把大殿、方丈和东厢先整理了,其它的明年再说。”
“没关系、没关系,贫僧但有片瓦遮身足矣,只盼佛殿能多下些功夫,一劳永逸才好。”有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告辞。
“这个自然!”陈寿礼点点头,示意陈小头先坐下,接着问和尚:“师父方才说姨太太要做法事,不知是个什么由头哩?”
“唉!还不是因为三老爷带兵打仗的缘故?前次被人陷害逃脱,接着又是场恶仗。
姨太太觉得这天灾不详,所以要去寺里做法事超度禳灾,祈求佛祖保佑太平的意思。”
寿礼苦笑着摇摇头,周氏这番苦心仲礼可不会领情,钱钞花得多半要打水漂。不过既然她长辈非得要做,自己也不好拦着,随她去吧。
于是点头同意:“既如此,我告诉老郑叫他先紧着前边的工程做,好赶日子让这场法事顺利。师父叫她尽管放心!”
“阿弥陀佛,多谢大老爷,我这就去和老施主讲。您的孝心佛祖也必定有知的!”
寿礼从心底里根本不信这套,但还是和气地与和尚告辞,命三牛送有明师父出去。这才做个手势对刚刚走出来的纹香说:
“让北生叔等了很久真不好意思,你且请他到花厅坐坐,我这里和小陈说两句话便来。”
纹香听了答应声,上前殷勤地搀起老徐来,和荷香两个左右陪着往花厅里去了。
等他们离开房间,陈老爷将目光回到陈小头身上,二管账忙起身走近些,轻声道:
“大老爷,大先生叫我领出两千元送到船运公司在蚌埠的办公室交给廖经理。”
“嗯,”寿礼点头:“是我叫他办的,为的替老三在省城打点用。”
“是、是,不过……。”
“唔,怎么?”寿礼感觉到他有话,送到口边的茶碗又放下,问:“是不是有话想说?”
陈小头呼吸有点急促、嘴里发干。他叹口气说:“陈老爷,这事我事前也有耳闻。
但……,大先生讲县里也要打点,让我同时送去一千五百元,可不是送到咱们自家店铺里,而是送到双庆和典当行。”
“嗯?”寿礼楞了下,转而笑道:“这个大先生,他是不是不想引人耳目呀,所以要绕这么个弯子?”
“可、可这家典当行是日本人的,控股方是江源商事株式会社的老板荻原荣次!”
“哦?哎,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荻原?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我叫人暗暗打听了下,这个荻原和咱家二老爷很熟。还有,双庆和里也有二老爷的股份在里头。
您当初说过不许咱家和日本人来往,我、我拿不准这事,所以特来向您请示,这款给大先生拨还是不拨?”
寿礼心里有些不爽快。他确实讲过类似的话,但那时刘永和还没来陈家做事。至于为何大先生要同这家典当行往来?自己尚拿不稳。
他好半天才说:“小陈,你父亲刚从我这里走,你没遇到他?”他忽然这么一问让陈小头愣住了:“我爹?他来过?来做什么?”
“他来要我免去你的管账,说你不合适。”
“别听他的,”陈小头涨红脸喃喃地说:“我爹就是胆小怕事!”
“那你不怕么?”
“我?”陈小头忽然语塞,他明白了陈老爷话中的意味。“我,只要东家让做的我就做,东家摇头的就不做!”
寿礼呵呵地笑了,他拍拍膝盖站起身走了几步,不回头地说:“小陈,大先生的事不要和别人说,到此为止。
从现在起,这类情形你另册记着,我说不定要看。若钱花得是为三河原好,那倒也不无不可,是不是?”
“是!”
“你说,日本人的商社里用中国人吗?”
“这个自然,我听说朱泰现在就在那里面。”
寿礼吃一惊:“那家伙怎么和日本人搅在一起的?”
“还不是靠着二老爷?”
“哦!”陈老爷想想,语气沉重地说:“人若是把持不住自己,就算神仙也难帮。小陈你看着,二爷这么下去非陷在里面不可!
你记着我的话,回去照常做事,就同没事一般。但有任何涉及日本人的往来都另册记录不要和咱们的账混淆了,日后才好看得清。”
“我晓得了!”陈小头拿起账本要走,被陈老爷叫住,走过来手放在他肩上按按,轻声道:
“有忠心、能踏实做事情,也是好汉子,比下田、扛包一点儿不差,也是凭本事拿薪水!
回去不要吵、不要闹。告诉你爹,你这个管账还要做。
宁可雇几个长短工种那几亩田,我也不同意他求我的话!”
一席话说得陈小头眼里含了泪却不敢掉出来,直走到门房里才用袖子抹了。
门房老朱见了喊:“咦,小陈管账,你是看久了本子眼睛不舒服么?来来,我弄点枸杞泡盆水你擦擦?”陈小头摆摆手,不回头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