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离开鄂豫皖前不久的一天,忽然有个战士跑来找叔仁,告诉他营部来了几个干部要见他。
这时叔仁已是正规部队战斗连的连长了。此前的战斗中他这个连损失了三分之二,包括他这连长在内都是补充进来的,不要讲战士,就是班、排长们他都还叫不全名字哩。
会是谁来找他呢?叔仁想都没想,抓起手枪和皮带就跑了出去。
“报告!”他一踏进门槛,就看见几个军装齐整、表情严肃的人坐在桌子后边,营长则一脸疑惑地抱着肩,站在门旁盯着他瞧,叔仁心里不由地“咯噔”下。
“你就是王树?”
“是!”
“原名陈叔仁?”
“……?”
“为什么不说话,被吓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知道!”
“不错,我是陈叔仁。”他看看营长继续说:“干嘛突然问这个,你们是什么人?”
“承认就好,至于提问,你没这个权力。”
“……?”
“我问你,谁指使你隐瞒身份混进红军队伍的,还是你有意隐瞒?”
“报告,我不明白你的问话。我参加红军并使用现在的名字,是做白区工作时的上级批准同意的,并非我有意隐瞒。”
“哪个上级?”
“这个你可以向有关部门查实,我无权在这里透露同志的姓名,那样违反地下工作的原则……。”
“你少拿什么原则来打掩护,”中间那个方脸的人敲了一下桌子喝到:“对组织隐瞒是什么性质你很清楚!”
“这位同志火气很大呵,可你没核实怎么能说我是有意隐瞒呢?”
“陈叔仁,你不但隐瞒了自己的姓名,而且还隐瞒了自己和反动派、地主家庭的背景。
我问你,你名下有多少土地?你哥哥是不是叫陈仲礼?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说!”
“我名下土地有几十亩,那是继承来的,又不是我……。”
“那也是剥削!你一边在剥削农民,一边又假惺惺地参加红军,是何居心?”
“等等、等等,”另一个瘦高个子站起来拦住道:“我们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这个上边。陈叔仁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的哥哥是淮西营营长么?”
“我知道。”叔仁眼睛看着桌腿点点头。
“就是说,几天前你们对阵时,你就知道是在和自己的二哥作战?”
“开始不知道,后来抓到俘虏才发现的。”
“那你为什么不报告?”
“同志们,我说两句好么?”营长突然插话说:“这件事有什么严重的地方吗?
那场战斗王树同志带着补充连参战表现是不错的,他们连伤亡了几乎一半,可敌人也付出了很大伤亡。
对手炮火那样猛,补充连没有退缩反而两次帮我们恢复了阵地。
我觉得这件事上边王树同志的表现没什么可指责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要求上级把他们连就地编入本营的原因。
我作为营长愿意担保,王树在战场上绝对没有对自己的二哥手软!”
“营长同志,请你先站稳自己的立场!陈叔仁是谁?
他是个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地主分子,是阶级敌人!他没手软?那么请告诉我,那仗你们为什么没打赢呢?”
“笑话,他脱离了自己的阶级来参加红军,怎么倒成了敌人?”营长有点火了,跳起来挥着手大声说:
“再说那仗没打赢难道不是已经撤换了营、团原来的首长,追究过责任了么?这关他什么事?
对手是淮西营呵,河南军阀两个师都拿他们没办法,你让我们又能如何?凭这点轻武器想吃掉他们?能全身而退已经不错了……!”
“营长、营长,你少说两句气话好不?”叔仁急忙拉他的胳膊,一面对气得脸色铁青的那三个人说:
“我知道,你们是来查我的对不对?行,我跟你们回去接受调查,我相信事情总会有搞清楚的时候!咱们什么时候走,我还能回连里交代下工作不?”
“王树,你小子的书白读啦?”营长甩手叫道:“他们是保卫局的呀,跟他们走了你还想回来么?”
“放心吧营长同志,就是保卫局也是讲道理的地方。事情弄明白我们自然把人还给你。”一个人忽然从昏暗的里屋踱出来,语气温和地说。
“你?”陈叔仁楞下,立即认出了对方,马上又站直了,不过心里比刚才稍稍踏实些。
“王树同志,我们奉上级指示来调查你的背景问题,请你配合工作。”刘思敏说着,眼睛却看向营长方向,背着两手慢悠悠地道:
“不过我觉得至少你没有回避事实,态度还是好的,只要把事情讲清,协助我们完成调查,我想苏维埃政府还是公平的。对不对?”
“那、那我的三连怎么办?我们随时可能接到命令再上战场,总不能让三连没有指挥员吧?”营长无可奈何地咽口唾沫说。显然在这个特派员的面前,他觉得很有压力。
“没关系,你先指派一个代理吧。或许王树同志很快就能回来呢?”
陈叔仁就这样跟着这几个人走了,他被解除了武器、武装带,身后紧紧地跟着两个保卫局的战士。
他们向南方而去,第二天来到个小村庄。叔仁被带到不大的院落里接受审问,然后被告知问题得到核实前,他暂时不能穿红军制服了。
他们给他套蓝色的土布衣裳,然后在他恋恋不舍的目光下抱走了换下的军装。
叔仁被命令蹲在灶间旁等待指示,这时看见一名红军战士跑进来找到个干部,交给他一封信笺。
转身要离开时两人目光相遇,叔仁惊讶地差点站起来,但立即又掉过头去。那战士犹豫片刻还是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叔仁受到连续不断的盘问,总是围绕着他的身份、名下土地及收入、同二哥之间的联系和了解这些问题反复地解释。
对方换一批审问者,他就要重新把这些再讲一边,到后来坚持不住打瞌睡,被对方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结果不得不在冬天裹着湿冷的衣服,牙齿打颤地继续复述。
第四天,敌情临近,部队紧急转移。叔仁被绑住双手,和其他二十几个犯人一起串成一串,在保卫战士押解下跟着队伍转移。
一路上不许说话,不许解手,不许掉队。但从周围队友偶尔的小声嘀咕中叔仁了解到,原来这些“犯人”里不乏营、团级干部,自己相比下是只小虾而已。
不知是因为刘思敏的原因还是怎么,他得到些特殊关照。押解的战士说他情节轻、态度好,所以对叔仁也比较和气,宿营时甚至让他睡在雨衣上。
但是几天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本来有意无意常来他面前晃悠的刘思敏忽然不见了,新来的干部问过他的案底后反而认为叔仁是非常重要的犯人,下令指派专人看押严守。
部队连续向东、南、西行军一周后,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在个稍大些的村庄逗留一晚,保卫局立即占据了本村一家中农的院落。
陈叔仁被特地“照顾“,关进后院一间伸手不见五指、堆满稻草的狭小柴房里。入夜之后,几只出来捕食虫子的老鼠不时从叔仁身上踏过。
他用长袍蒙住脑袋,忍住了不动,咬住牙只当这帮忙碌的家伙看不到自己。
忽然”悉索“的摩擦声从房顶上下来,一条蛇从他不远的地方经过,很快脚头响起老鼠垂死的悲鸣。
陈叔仁早已忘记了对水和食物的渴望,强迫回忆那些宋词、元曲,来转移自己对动物们的注意力。
夜深,忽然有不同寻常的动静惊醒了陈叔仁,他听见有个声音低低地问:“少爷、少爷,陈叔仁在么?”
他猛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轻声问:“是担子吗?”
“是我。”
“你来这地方做什么,被他们看到不得了,会把你牵扯进来的!”
“唉,少爷,五哥,这会儿顾不上啦!我听他们说已经给你定了罪,说是‘特务、反革命、反动地主,已经上报要处决的,就等上级的批复了!”
“不会吧,我个小小的连长,他们干什么要这样过不去?”叔仁惊异地问,又说:“要不,你悄悄去找保卫局的刘特派员,探探他的口风怎么说?”
“嗨,老哥,你还说他?就是他闹的!听说他向上级担保你,说和你是同学,了解你的情况。
可话刚说完他就失踪了,有人说他已经叛变投敌。你想这样你还有救么?”
陈叔仁脑子一阵轰响,登时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这可坏了,我再也洗脱不清楚自己的问题啦。”他喃喃地说。
“少爷,我已经用刺刀在这土壁上挖了个洞,一点不难。你稍微忍忍,我把它扩大些救你出来。”
说完黑暗里又响起“嚓嚓”的声音,土块逐渐崩裂,被取下之后洞口透进些淡淡的光亮。
叔仁既担心又紧张,一个劲地看房门,注意哨兵的动静。
洞口终于可以容一个人的身子了,陈担子的圆脸在外面月光下显得汗津津地,朝他笑笑,鼓励地招手。
叔仁小心地从洞口钻出去,才看清那柴房后面原来是牲口的草料棚子。
两个人溜到棚子后面紧紧地抱在一起!陈叔仁笑着小声说:“担子,没想到你也参军了。我那天可真怕你过来叫我,那可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