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x年,我三(顾城)
好极了。让我说,我知道是给我机会。我不需要平反,一些事情确实是我错了的,虽然我罪不至死,不是说我不该死,而是说我没有犯应该被判死刑的罪。但错是很大的,非常大,是无法弥补的。我认。我真诚地忏悔。尤其是对雷,我的妻子谢烨。雷米是她的笔名,所以我称她为雷。
我叫顾城,姐姐叫顾乡。这样的好名字,也只有诗人能想出来。因为我们的爸爸是个诗人。他叫顾工。这也是个好名字。我爸爸是上海人,按中国的籍贯原则,我也算是上海人,一个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上海人。这也是我后来对雷穷追不舍不拿下不罢休的原因之一。因为雷也是生在上海长在北京的。北京和上海,从近代以来就是中国文化里最核心最纠缠的地理元素。我少年时的诗友说他最喜欢的诗人是徐志摩和戴望舒,徐志摩就是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来飞去最后把命都交代在北京和上海之间的。
我童年时代住在北京西直门马相胡同《解放军报》社的宿舍大院里。我的一个少年邻居回忆道:马相胡同的东侧有个公共厕所,紧挨着公共厕所的是一个居民大院。两扇斑驳的旧红漆大门从来就没见关过,门口两侧各有一个石墩。所以我们都管这个大院叫大庙。
有意思吧,我就是这个大庙里的一个小和尚。小虾米,咱俩曾经同行过呢。
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讲故事,这跟我爸爸有很大关系。妈妈说,她当年就是被爸爸的故事编排进了爱情生活,一直到编排进了顾家大门的。妈妈发表过一篇文章,叫《顾工讲故事》,描述了爸爸是怎么给我和姐姐讲故事的:故事都是现编现讲,海阔天空,曲折离奇,有声有色,而且把两个孩子也编进了故事,与神仙、天外来客、动物、半人半兽一起经历善与恶的斗争,连讲带唱,绘神绘色,神采飞扬,让两个儿童听众着迷。
爸爸把我编进故事,对我一辈子走不出故事、走不出童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时候,我听着爸爸的故事就经常会哭着问,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爸爸就再来个转折,把我变成故事里面幸福的那个。
爸爸很忙,后来我就老缠着姐姐让她给我讲故事。姐姐编不出来了,我就讲给姐姐听。我的故事什么都有,书里读到的,包括小说,童话故事,还有象《昆虫记》这样的自然科学的书,都能在我的故事里添枝加叶,长上翅膀,变成活的真的。至少在我的脑子里是真的。
姐姐进一步长大,开始走出女孩子阶段了,她对我这些儿童故事(她是这么说的)不太感兴趣了,而且越来越不感兴趣。我就开始给蚂蚁或者瓢虫或者小燕子或者青蛙讲,我的故事也变了,不是从原来已存在的故事里长出翅膀来,而是从我的感觉世界里本身就发芽长出故事来了。
到了学龄,我上了西直门小学。很快我就成了学校里的明星。有一次,我给同学们讲《三国演义》,一下子轰动了学校。从第二次开始,听众就不断地增加着,最后几乎到了人山人海的地步。说人山人海是夸张了些,但反正我一开讲,我就看不出我周围到底围了多少人了,反正每一个空隙都被形形色色眨巴着的眼睛堵满了。
同学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故事”。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外号的,我对同学们说:我会建议我们全家都改姓故事的故,比我们的姓照顾的顾好,发音不用改,改个写法就行。我爸爸叫故宫,一听就知道我们生活在皇城根下的北京。我的姐姐叫故乡,多么美丽的名字。我叫故城,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我觉得叫故事更好。
我问爸爸: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不等爸爸答复,我就说了:我知道了,你爸爸一定是叫故居。爸爸打了一下我的屁股蛋(我这个年龄是正在逐渐删除那个“蛋”字的年龄了,但没有蛋字有点俗):没大没小。敢这么说爷爷。是你爸爸家教没做好。
我家大庙真的很大,有长长的甬道,高高的楼梯,出个门要经过好多人家。我真的不喜欢走在人多的地方或者从许多人面前通过。好在庙大通道也多。我经常走一条比较偏僻的通道。
这条通道只经过一个人家的门口,虽然通道不属于这个人家,是公用的,但通道两边的房间都是这个人家的。偏偏这个人家爱清洁到了极点,用后来的话说叫有点洁癖。他们每天要擦几次地面,应该是这个人家的妈妈做的,把通道擦得铮亮。于是,我走到通道的这头,就脱下鞋子,提在手里,光着脚或者说穿着袜子穿越通道。感觉是从人家的客厅里穿越而过,从一个房子里的世界走到一个房子外的世界去。或反之。
一边的房门里经常会站着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大概他们是听到我的脚步声,然后从房间深处走出来的。然后他们的目光就落在我手里的鞋子上,并且跟着我的鞋子穿过这个通道。这是我感觉到的。后来想起来,觉得我就象是拿着鞋子在机场过安检,仪器却只盯着鞋子扫描,对拿鞋子的人并不感兴趣。
另一边的房门里有时会站着两个小孩。他们应该也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经过了那么多次,其实都没有去看他们,我貌似走得很专注,低着头,目不斜视。再说他们并没有站在门边,而总是在门后面深一些的地方,那里的光线比较暗。我不想显示,也确实不会有那么多好奇心。有一次穿过了这个通道走到室外时,刚好看到两个孩子走在我前面,正转过照壁走出我们大庙斑驳的旧红漆大门,我意识到那就是住在过道旁边房间里的那两个小孩。出了大门,我看着他们向前走去。两个人都穿着滑雪衫。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在红色的滑雪衫上起伏,两条小辫子则在绿色的滑雪衫上飘荡。我本来跟他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