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凉单手抵着下颚,修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深邃似潭的眸色半隐在阴影之中。
她说话的声音很淡。
“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天稷晃着拂尘,一副道骨仙风的大佬模样,高深莫测的微笑道。
“我这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弟妻想先听哪个?”
最烦这种神神叨叨的了。
还想拿她的回答断卦。
顾凉淡瞥了她一眼,闭上眼睛,不想接茬,“你算一下。”
天稷没料到她会耍赖,有些错愕的看向她,缓缓笑道,“行吧。”
她掐指一算,缓缓说道。
“你先前对我说的,镇压最厉害的,我已小有收获。
天机楼一共有八位长老,其中有三位势力盘踞最深,也掌握着话事权。
一人刚直,一人圆滑,一人软硬不吃,我以“势”压倒刚直的,以“术”控制圆滑的,只是这最后一人,有些难办。”
“细说。”
天稷沉眸,“这位长老道号叫天枢,比我师父年岁小很多,但性情却极为古板。
他原本是江陵官宦人家的公子,出身极好,又是书香门第,饱读诗书,也受礼法熏陶。
因为蕙心兰质,自负才子盛名,便被江陵更有权势的一户人家看中,俩家人结成了亲家,定下了这一桩天赐良缘,天枢长老也一心一意对待那同他定亲的女子。
谁料,未婚妻主连哄带骗的让他初试云雨之后,却同他曾推心置腹的挚友搅和在了一起,还要为了那男子悔婚。
这双重背叛,一下子压垮了他。
男子的贞洁最为重要,天枢长老失了贞洁,又被渣滓抛弃,于是看淡了红尘,入了天机楼,一心问道,此后闭口不言嫁娶之事。”
顾凉有些疑惑的看着天稷,“这位长老的事,你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方才那段讲得。
仿佛她亲自经历过一般。
就连失贞这种隐晦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
“别误会,我对别人的八卦一向不感兴趣。”
天稷斜她一眼。
“但这个故事,天机楼内的男弟子懂得都懂,天枢长老经常以他自身感情经历告诫门内的男弟子……
成为厉害男人的第一步,断情绝爱。”
“那你……”
天稷摆手,“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没错。
在那段年少无知的岁月,她还是那么天真无邪的时候。
单纯的以为天枢是在秘密教男弟子些什么厉害的道法,内心不愤,假扮男弟子去听过。
结果全程都是痛斥渣女的大白话。
跟道法沾不了一点边。
她越听越上头,后面听完只觉得自己堪当女中典范,楼内白莲。
顾凉抿起唇,看着天稷脸上露出一分无奈两分尴尬三分羞耻四分怀念的复杂表情。
……大概猜到她是怎么知道的了。
“阿岚……”
“他向来不必听这种。”
“嗯,你继续说。”
天稷拉回正题。
“这位天枢长老家境优渥、才华馥比仙,又平等的厌恶着这世间的一切女男欢爱。
不慕权、不慕名、不慕利、不慕色。
软硬不吃,所以难办。”
顾凉冷淡的勾起唇角,微微抬起眸,看着山间错落的树林,和盘踞在粗壮枝干上的寄生藤蔓,缓缓问道。
“那……雅呢?”
“雅?”
顾凉微微颔首。
“方才听你所言,这位天枢长老应是自诩高人逸士,对道德感要求极高。”
“不错。”
“按他的逻辑思维,他应当会觉得俗人所好皆是俗不可耐,与他的境界相处,云泥之别,或者说是泾渭分明、楚河汉界。
那么,对应俗的,不就是雅么?”
天稷微微怔了一下,“还请弟妻再明示下。”
“喜好阳春白雪之人免不了曲高和寡,于他们而言,知音最是难觅。”
顾凉浅淡的轻笑一声。
“天稷,既然他想要,那你不妨成为他的知音。”
天稷眉头蹙得更深,沉吟片刻,蓦地瞪大眼睛,“是,天枢长老确实有些清雅之趣,他尤喜焚香抚琴。”
顾凉嗯了一声。
“喜欢焚香,那便去为他寻来这世间最难得的香,喜欢抚琴,那便去为他找来这世间最难懂的曲,要的不是贵重,而是不易得。”
一般自诩高洁之士,总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那些贵重通俗之物不喜,却总会对这不易得上几分心。
这是他们与“俗人”区别的长处,却也恰恰是最致命的弱点。
喜好高洁,并不代表真的高洁。
看似软硬不吃,并不代表真的软硬不吃。
虽这法子有些功利。
但投其所好当作“敲门砖”,动其所情当作“垫脚石”,再慢行攻略之事。
这也是成年人的社交世界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天稷略略沉思,尔后豁然开朗,不禁展颜叹道,“论攻心,还得是弟妻啊。”
顾凉摇了摇头。
这压根儿还谈不上攻心,只不过是人性使然。
为跳过互相吹捧的彩虹屁环节,顾凉直接岔开了话题。
“另外一个消息呢?”
天稷神色沉了些。
“坏消息是……师父的踪迹,如今为止,我仍算不出。”
如同小师弟昏迷后才会泄露出来几分命数,她拼尽全力,也只能窥得师父命魂的一息半点,却算不到他所在。
天稷难免有些气馁,“若是小师弟……”
只是话说一半,她便顿住了。
若是小师弟,恐怕已经算到他的老巢据点了。
她的道法,同曾经的小师弟相比,根本都不在同一个层级。
顾凉其实也没指望她这么容易就找到北辰。
毕竟北辰是天机楼的楼主,还虚长着这么多岁,这几十年多出来的米也不是白吃的,估计老早就搜集了一堆能藏匿踪迹的法子。
对付他,不能鲁莽,只能徐徐图之。
“无事,能算出他还活着,已经足够了。”
既然用天机楼的法子算不出,那就硬找。
人是群居动物。
一个处在社群关系网里的人,再如何小心谨慎,也会无法避免的留下痕迹。
顾凉坐直,手搭在弯起的膝上,语气平静,“若你有时间,可以稍微留意下那个叫郁止的外门弟子,平日里都跟哪些人有接触。”
“你怀疑他?”
“算是吧。”
顾凉抿了抿唇,“合理怀疑,不做有罪推论。
我只是有一种直觉,他既然会是长老们一致举荐的少楼主人选,想必也有些过人之处,是你我所不清楚的。”
天稷皱眉,点了点头。
“好,我此次回去,会多留意此人。”
顾凉叮嘱道,“最好能将他的起居、交往都记录下来,若你从中发现了什么,也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能被天机楼的人知晓,以免打草惊蛇。”
这话说得,倒像是确有其事。
顾凉虽不是道门中人,但天稷还是有点莫名信任,她这似乎被祖师爷特殊关照过的直觉。
“……你还怀疑些什么?”
“这回仅是猜测,不是怀疑。”
天稷笑了笑,“那我也只是随便听听。”
顾凉淡淡的看向她,“我只是在想,天机楼的这八位长老里,会不会……有人知道北辰没有死,甚至于,会清楚他如今的去向呢?”
天稷眉色一凛。
她下意识想反驳,可正如同之前听到顾凉猜测她师父还活着一样。
她这次的反驳……
也依然说不出口。
八位长老原本就和师父关系匪浅,若有人知道他假死一事,甚至就是参与者,会帮着他打掩护,迷惑楼内的弟子。
这可能性不可谓不大。
“那……怎么办?”
“若真有内鬼,那也是枚藏着极深的暗棋,轻易不会暴露。
如今你羽翼未丰,调查难度太大,便佯作不知,如常即可。先看看你那位郁止师弟,能否给我们带来一些意外之喜。”
天稷点了点头。
“好,那便听弟妻的。”
她说完便站起身,准备去攻略天枢长老,顾凉却出声叫住了她。
“弟妻,还有何事?”
顾凉微微一笑,“建议你下次再来此地,不穿白衫。”
天稷疑惑的蹙眉,“为何?这身白衫可是我在仙客来重金定制的,那东家说这薄蝉丝大乾一年仅产一匹。”
顾凉挑眉。
那她府上都是荀丰送来的假货吗?
虽薄蝉丝的确贵重,但也不至于一年仅产一匹,不然这匹早送到宫里了,还有仙客来什么事。
荀丰如今搞起虚假宣传居然也是脸不红心不跳了。
荀丰:嘿嘿,都是善人调教……教育得好。
她微抬下颚,示意她看身后,“这蝉丝虽然飘逸轻薄,但若是沾了泥水,极难洗净,更何况……”
顾凉指了指她方才坐下的石板。
“这夹缝里都是苔藓。”
跟如今的奢侈品差不多,设计的目标群体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权贵们,谁会想到这家伙会穿着它下地呢。
天稷瞬间瞪大眼睛,急忙扭头拉过衣襟下摆来看,果不其然上面都是斑驳的泥渍和青青绿绿的藓尸。
她可怜的高定啊!
心底默默的给这套白衫念了悼词。
她手颤抖的指着顾凉坐着的地方,“可……你不是也坐那儿了么?难不成你衣服上也沾了泥?”
“所以啊,让你不要老信‘眼见为实’这话。”
都被北辰骗得糊臭了,还不长点心。
顾凉从容不迫的缓缓起身,从衣摆下拿出一个矮木凳,朝着她颔首示意。
天稷:“……”
她苦苦维持二十多年的仙风道骨形象,终于毁在了今日。
还想着靠这套仙气飘飘的衣服逐梦天机楼。
败笔。
真是败笔啊。
天尊在上,还请祖师爷示下。
……弟子如今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穿着这套脏衣服混进京都?
顾凉微微勾唇,微不可觉的扫了眼天稷手腕上的拂尘,然后缓缓擦掉自己脸颊上遗落的那滴水痕。
忘了说。
她。
也是有些睚眦必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