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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成蹊篇4

高升照例将成蹊送到村口。见成蹊哼唱着回来,文秀骂,看来死丫头得手了。成蹊不理会,自顾练忠字舞。然后,成蹊在练笔练字外,又多了一种消遣,和知青一起练舞。

快开学的时候,成蹊发现梓健常在黄庄村口游荡。见到成蹊,梓健窘迫得说不出话。成蹊直截了当告诉他,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梓健说只是想看看她,没别的意思。成蹊说开学了天天都能看到,至少还能看一年。

好容易熬到开学,见同学们依旧是一脸病态,成蹊也装作没精打采,故意不再注重衣作打扮,也故意不看高升,尽力不流露一点点亲昵迹象。高升也非常配合,和上学期一样,躲在暗处偷偷护着。

梓健依然死性不改,眼睛几乎不离成蹊全身上下,他又坐在后面,使得成蹊如芒刺在背。干脆自请挪到最后一排,才稍微好点。

所谓学习不过是假象,同学们大部分时间依然在搞各种斗争,将“批林批孔批修”运动各种深入,各种演绎。却因成蹊经常干扰,仅限于呼呼口号,背背语录,贴贴大字报,写写表面文章。老师们则忙着写检讨,提高各种思想认识,极少上正规知识课。

三五套忠字舞成蹊已经滚瓜烂熟,受高升限制,又不能出去表演。成蹊只得向老师借来各种书自习,以至于在学期结束时,成蹊已经把高中的书读遍。

10月底的时候,出过一段插曲。县委组织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镇上,深入开展“基本路线教育”。竹石岭由去县委培训了一个星期的文秀带队,正好还有一间教师宿舍空着,文秀就推迟了何拐子的安排,独自住到成蹊边上。一个星期也只住两三个晚上,其他时间要回去带孩子。

成蹊感觉文秀太麻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代替文秀带队搞教育。刚开始,队员们并不看好这个小丫头片子,一交流才发现小丫头博古通今,张嘴就叨叨不绝,比文秀还能说。同时,成蹊命令高升梓健几个帮忙,从何拐子那里领来纸张,列出重点资料,自拟题目,借学校的印刷室,铁笔刻录,油印机印刷。

因为要在镇上各个单位转悠,陡然增加了高升的守护工作量,只得带领梓健抗美几个同学一起跟着学习。也无可避免的去了骨肥厂。即便成蹊剪成短发,遮住小半个脸,再穿上军装,戴上帽子,还是被认了出来。

刚走进骨肥厂会议室,有个干部就张大嘴指着成蹊:“你——你——”

成蹊大睁双眼:“我怎么了?看不起我这个小丫头是吧。我姐要带孩子,我就学着替她讲几课,不行吗。”

“你——不就是——夏天那个——”

“什么夏天冬天的。你到底想讲什么,思想路线,政治路线,组织路线,群众路线,可以随便讲。只要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都可以讲。记住了,实事求是是基本方针,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子虚乌有,疑神疑鬼,空穴来风,道听途说,不足为凭的事不要提。提了就是偏离主题,偏离党的基本路线,是要挨批判的。你到底想从什么路线讲起,我们先洗耳恭听,然后一起讨论。”

“没——没什么。是我误会了。你讲——你讲——”

高升实在忍不住,“咕吱”一声,口水笑得喷了出去。成蹊猛地冲到他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你啥意思?嫌我讲得不好,你来。”

高升捂着脸:“没——没什么——你讲——你讲——”

这一下,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成蹊又是啪啪啪一通训责。然后从“雷锋包”里掏出一叠资料作业,往桌上一拍:“每人拿一份资料一份作业回去做,两天后,下一堂课交稿,如有雷同,以抄袭论处,接受批判。下课。”

“你——这就完了?”

成蹊:“对。你们平时开会上课,领导在台上念半天稿,你们能听进去几句。还不是一出门全都忘了。只有做作业印象才会深刻。我上课,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谁也别想偷懒。形式主义在我这里行不通。不服气的可以去告我。”

说完,将包一夹,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几个同学呼啦一下跟着出去。走进校门,同学们笑得直不起腰来。只是除了高升和梓健,他们并不知道其中隐情。

这一课,也让工作队的其他三个人佩服得不行,都感觉这小丫头不好惹。文秀不放心来镇上,听工作队的人说起,笑得肚子疼。一问才知道成蹊母亲是组织部的柳绦,更加五体投地:“难怪小丫头这么厉害。还那么好看。”

文秀:“我师父的女儿,能差么。”

在本校搞的时候,成蹊又换了一副嘴脸。面对革委会,学生运动代表和老师干部,从前到后一句字也不说,发完作业就走。可革委会和学生代表想到上次为难成蹊,依然人人自危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做完作业。没想到成蹊只发不收,也不检查,弄得他们虚惊一场。

接着成蹊动用几十个学生,成天忙着印作业分发到各个公社各个大队,黄庄大队是唯一的例外。心情好就和同学们下去训责抽查。县里的三个队员乐得在镇上逍遥自在。

柳成蹊同志很快成了整个竹石岭家喻户晓的名人。

这天,梓健说要请成蹊吃午饭,成蹊问:“请我一个还是请几个同学。”

不知怎么回事,成蹊一开口,梓健说话就打愣:“请——请了几个——同学。”

成蹊:“那行。哪几个,中午一起去。”

梓健:“有——夏抗美——高升——”

成蹊:“知道了。还是老班人马。”

梓健家人这次表现得格外热情,尤其对成蹊,简直抱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围在四周,恨不得搀着她走。成蹊强行忍着,微笑着装矜持。

高升却一反常态,大大咧咧粗声粗气,故意将动静弄得很大,完全一副土包子模样,让梓健父母直皱眉,气得成蹊偷偷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

成蹊当然清楚梓健父母的用意,却不知道怎么拒绝,不知怎么才能既不伤面子,又不伤和气。况且,他们越宠爱,成蹊越反感。如果不是成蹊实在太出色,他们未必看得上眼。这种势利小人的行径,也让成蹊看不上眼。

临走,梓健母亲叫住成蹊,硬塞给她两袋饼干,推搡两次,成蹊还是收了。却在心里骂了无数次“狗眼看人低”:不就是要告诉同学我和梓健好上了么,用得着玩这种小心机么。既然如此,那就将错就错,一起玩呗。成蹊决定继续保持现状,和梓健的问题,留给时间慢慢解决。

这想法当天就土崩瓦解,因为梓健告诉了她一件他觉得棘手的事,骨肥厂的人已经知道她就是那个仙子般的姑娘。

成蹊满不在乎:“知道又怎样,只要我不承认,能把我怎么的。何况,那天我就清楚他们迟早会识破。敢做,就敢承担后果。用不着担心,这点屁事,我兜得住。”

梓健:“你——一点都不怕——”

成蹊:“我怕个毛。又没现场抓住我,无凭无据,能奈我何。即便我承认了,他们又能翻出多大浪头。他们比我舅舅舅妈还厉害么,他们比县委周书记还厉害么。告诉你也不要紧,何拐子和周书记还是我舅妈和姐姐从牢房里救出来的呢。”

梓健:“啊——难怪你——”

话一出口,成蹊立即后悔了。忙捂嘴笑道:“傻瓜。我骗你的,没那回事。你可不能用我瞎说的话到处造谣,会犯法的。”

梓健:“我——我明白。我爸妈——让我谢谢你。”

成蹊:“有句话我得重申一下,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不要给你爸妈造成误会。”

梓健:“我——知道——我——也——配不上你。”

成蹊摇头:“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是我们的性格不合适。我从小娇生惯养,任性惯了,一身的臭毛病,没人能受得了。我不想害你。”

梓健苦笑不答,摇头离开。成蹊看着心痛,也摇头离开。心想:和梓健拧成的死结,很难解得开了。

果然,成蹊一如既往是梓健关注的焦点,像得了相思病。成蹊本想再和他深谈一次,又担心越谈他陷得越深,只得作罢。

新的问题接撞而来,学校门口开始热闹,常有不三不四的红卫兵徘徊。开始没觉得反常,后来梓健告诉成蹊和高升,是批斗他父亲的几个。那天成蹊把他们的魂都弄飞了,现在知道她在这里上学,不知道想搞什么鬼。

高升决定主动出击,带十几个同学暗暗守候,一天傍晚将三人抓进校园里。

动静大了,校领导和革委会的人闻讯赶来,问怎么回事。三个红卫兵直喊冤,说他们没干坏事,就想看看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高升骂:“胡扯。这里是学校,哪有穿裙子的。不许造谣,诬陷同学就把你们抓去派出所。”

三人慌忙解释,说他们是镇工业革委会的,不是坏人。“我们就想看她一眼,没别的意思。”

校长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我们学校的。”

“她叫柳成蹊。”

高升:“纯粹是造谣。成蹊啥时候穿过裙子。我们全校师生都没见过。”

“不。我确实穿过。”

随着话音,成蹊大大方方走到前面:“你们三个找我有什么事?”

三个人反而怯场了:“你——你——真的是你。”

成蹊:“是我。有何指教?”

“不——不敢。对不起——”

成蹊头一扬:“还要看吗。”

“不——不了。对不起——”

三个人对成蹊连连鞠躬,跑了出去。把众人弄得莫名其妙。

这事让成蹊和梓健的关系更加暧昧。说成蹊曾打扮得像天仙一样去见梓健的父母,看到梓健父亲挨批,都难过得哭了。同学们平时不怎么在意,现在看成蹊,越看越好看。校门口溜达的人有增无减,成蹊只得不再出门,大部分时间都猫在宿舍读书写字。

熬到寒假,梓健和高升都瘦了许多。净尘已经回家,说大学并没想象的高端,推荐的大部分都是初中水平,竹石岭这种高中生很少,估计有四分之一只有小学水平,傻得让人无语,经常把老师气得不行。也基本都是大小队干部的子女,水平不高,呼口号搞斗争倒是很厉害,和他们根本说不到理。

成蹊说:“这样的大学还上个毛啊。”

净尘说:“不不不。能上一定要上。里面不少老师的水平,很高很高,和我们这种小地方混日子的教师,简直天壤之别。不上大学,他们平常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柳绦说:“也不要低估我们这里老教师的水平,他们不是水平低,是被运动搞怕了。不敢教,不愿意教。学生成天搞批判,教了也没啥用。”

成蹊说:“我要是有水平,一定都教给孩子们。”

文秀笑:“死丫头已经是个好教师了。”

成蹊摇头:“糊弄糊弄大人可以,不能祸害孩子。孩子要的是真正的知识,这我可没有。”

文秀说:“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你有知识。而且很多。姐都没你懂得多。”

成蹊摇头:“我懂的都是没用的,瞎炸胡罢了,只会阻碍社会的发展。我觉得真正的知识是可以解决实际问题的。比如提高农作物产量啦,用机械代替人力啦,让人的衣食住行变得更快更好啦。这些搞科学技术的,才值得崇拜。成天抓思想,搞运动,这么多年,社员还是在饿肚子。高升那一片,连个像样的瓦房都没有。听说解放前都比现在好。”

文秀:“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说。这些话只能在家里说说,在外面可不许胡说。”

狗伢:“感觉个个都像木偶,僵尸。”

文秀:“别听你爸瞎说。”随手操起扫把就打狗伢:“看你把女儿给害的。”

狗伢一把夺过扫把,在文秀屁股上就是一下:“敢打叔叔,反了你了。”

六个孩子又是一拥而上,抓手吊颈抱腿,气得狗伢大叫:“我都养了一群啥玩意啊,太忤逆了,早知道当初都捏死算了。”

一阵闹腾,见梓健来找才停下。成蹊忙把他领到门外不远的树丛里,梓健吞吞吐吐说想去当兵,已经报了名。成蹊说这我可帮不了。梓健说:“不——不是要你——帮什么——你——支持么。”

成蹊捂嘴笑:“我不支持,你还不是一样要去。”

梓健:“你——不支持——我——就不去。”

成蹊:“验上了,就得去吧。和支持不支持没关系。”

梓健又涨红了脸:“我——我的意思——”

成蹊:“好了。我支持还不行吗。你胆小,去部队锻炼锻炼有好处。就是不能怕吃苦,不能怕牺牲。”

梓健笑了,笑得傻傻的:“我——我不怕——验上了——我——我能给你——写信么?”

成蹊:“切。这算什么事啊。我们可是最好的同学,你不给我写,我还要给你写呢。”

看着梓健开心地离开,成蹊第一次发觉他其实也很可爱,想起柳绦的话,不由怀疑:他真的只适合做情人么?

到了年关,成蹊期盼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几次想去找,临出门又自动放弃。二十六这天,梓健来说验上了,过了年就能入伍。

二十八一早,成蹊带上帽子手套骑车去江边,第一次见识粘土路有多难走。到了江边公社,路面已经化冻,从石子路下去没一百米,车轱辘就裹满了烂泥,无法前进半步。脚上的绣花棉鞋被烂泥糊成了大棒槌,成了千斤坠,踩下去拔不起来。又累又急,脸上汗水直流。

路边一户人家看到,问了她要去的地方,责怪她:“四五里地呢,你这样根本走不到。把车子寄在我家,换双靴子勉强可以去。”又说:“我们这里冬天要出门,要么起大早,要么带晚走。化冻就没法走,冻了也骑不了车子。”

成蹊问:“咋不铺石子路的?”

“穷地方,哪有那钱啊。”

成蹊:“不是听说你们这里垦荒的不用上缴公粮,还有国家补贴。”

“是啊。也最多比你们镇北吃得饱点,却没你们哪里方便。”

换上靴子,成蹊依旧举步维艰,不时停下来蹭靴子上的泥巴,因路面打滑,摔倒好几次。下午一点,挨到高升家,人已经累瘫。看着她一身漂亮的新衣满是泥巴,高升差点惊掉下巴。

见成蹊捂着脸坐在门槛上浑身抽搐,高升心疼得眼睛发红。父母手忙脚乱给她做了一碗糖水煮蛋,被一口气吃光。

左右邻居过来不停摇头,说这种天跑过来,小姑娘咋这么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