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东窗事发
大伯名叫沈世亮,是个篾匠。以前吃百家饭时,和北边公社一个姓赵的箍桶匠很谈得来,谈得来是两个人的职业在匠人里面的地位都比较低。跟木匠铁匠砖瓦匠相比,不是太重要的手艺。
主要还是两个人都比较耿直,耿直的人没啥花花肠子,说话算数,哪怕是酒话。
沈世亮其实外粗内细,远不是头脑简单的箍桶匠可比,却让箍桶匠以为遇到了知音。
终于在一次酒后,被沈世亮忽悠着给自己的双胞胎女儿定了娃娃亲。
大丈夫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便是酒后之言。
到了真正成亲的时候,箍桶匠着实有点后悔。
后悔是自己运气好,兵荒马乱的时候,捡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些许金银,因此告别了三餐不继,成了富农。
即便沈世亮也建了四间砖瓦房,还是比不上箍桶匠,两家成亲,有违高嫁低娶的世俗规则。
沈世亮为此直接上门,连哄带骗加激将,才让箍桶匠咬牙答应了这门亲事。
沈家弟兄和赵家姐妹同一天成婚,当时被传为佳话。
这种情况农村里极为常见,传为佳话的原因是赵家姐妹的陪嫁,除必须的木器床被等应用物事,各陪嫁了一只金手镯和一只银项圈。其价值就远远超过了沈世亮出的彩礼钱。
现在,金手镯和银项圈就戴在赵家姐妹的手腕上和脖子上,姐姐赵灵敏戴在左腕上,妹妹赵灵芝戴在右腕上。
你没看错,就算是乡下,有钱和没钱的都比较明显,单从名字上就能判断,并且,有钱人浑身都闪着光。
赵灵敏和赵灵芝正在沈世海家的油灯下闪闪发光。
沈红莲扫了一眼,金手镯在三十克左右,银项圈一百克左右,确实挺大气的。
大丫二丫和四丫争相抚摸,眼里满满的羡慕嫉妒。
沈红莲暗笑摇头,起身去自己房间。
她不想和这两个堂嫂亲近,和谁都不想亲近。她是要实现阶层跨越的人,怎么可能和这些乌合之众乱搅和。
大丫二丫和两个堂嫂走得勤,有事没事就会去大伯家玩,这是沈红莲知道的。可近几天反过来了,两个堂嫂常来找大丫二丫,就不得不让沈红莲疑虑。
尤其是今天,故意把钱财挂在身上显摆,是几个意思?
沈红莲暗道不好,送粮的事两个堂嫂肯定知道了。
果然,看到三只丫喜欢,赵灵敏很自然的退下手镯套到大丫的手腕上。大丫也这么大了,没一点撑门面的东西,喜欢就送给你吧。
赵灵芝点头附议,还有二丫,也大了,那我的给二丫吧。
母亲大惊,这怎么可以。侄媳妇赶紧收回去,关键时候能救命的。
赵灵敏不屑地笑了,身外之物,不值几个钱的。
看四丫眼睛睁得大大的,赵灵芝退下银项圈挂到四丫脖子上,哎呀,四丫也懂事了,也想打扮了,这项圈给你玩去吧。
赵灵敏打蛇随棍上,不能只亏了三丫,我这个项圈就给三丫吧。
看着挂到脖子上的项圈,沈红莲急得抓耳挠腮。
两个堂嫂知道了,那就说明很多人都知道了。
小报告说不定已经提交上去了。
得赶紧将剩余的三个坛子移走,越快越好。
可是,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该如何是好?
大伯危险了,自己也危险了。
还有,埋坛子的地方估计已经被人发现,新挖的土掩盖好很难。
想到这里,沈红莲退下项圈扔到桌上,拽了一下沈世海,跑向屋外,小声吩咐,快叫大伯来,马上把三个坛子挖出来移走,要出大事了。对了,把我三个堂哥也叫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世海第一次看到三丫如此急切,慌了,立即跑了过去。
站在厨房隔壁门口转身看,两个堂嫂正站起身准备离开,母亲正将手镯和项圈使劲塞还给她们。
一个不敢收,两个拼命送,理由都很充分,一时纠缠不休。
沈红莲苦笑不已,突然大喊,有贼,抓贼啊,有贼子进庄了。
屋里的女人都吓住了,赵灵敏还算镇定,跳出来,随手操起墙边的木棍,三丫别怕,贼子在哪呢?
沈红莲指指厨房和正屋的夹弄,刚伸出头来,正好被我看见,现在跑向屋后面去了。
赵家姐妹和母亲一齐大喊,庄里人大声响应着,大叫着让大家合围,千万别让贼子跑了。
整个庄子都乱了,大声呼应着,向沈世海家围拢。
南边有人截住了庄东的一个人责问,东边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那人勉强自圆其说,听到有人喊叫,我是来抓贼的。
胡扯,这么近我还没到,你这么远就到了?
我去,这不是前任队长的小舅子么?来干什么的?
我来找我姐夫有点事的,怎么,这也犯法么?
你姐夫在庄南边,你跑这里来干嘛?
这家伙肯定有问题,抓到大队去,让大队处理。
我没做什么,凭啥抓我?
有话和大队书记说去。
沈红莲早把大伯拉到一边小声说了情况。
于是,大伯以贼子有可能藏在屋后麦地里为名,呼叫着带着庄邻一阵乱找乱打,把屋后一小片麦地折腾的一塌糊涂。
大伯又暗暗吩咐沈世海和两个儿子,在埋过坛子的树边一阵乱踢,故意将几棵树都撞歪倒了。
仔细清查了一遍没找到贼子,沈家老弟兄三个和庄邻押着嫌疑人去大队部,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呼叫着离开。
死寂了很久的庄子终于有了点活力。
男劳力们几乎全部出动,来赶这一场盛会。
好久没出现过生产队内部纠纷了,这不科学,更无趣味。好容易遇上这种可以战队表明立场的事,怎能不去做个看客,以确认各人所在的阵营。
等四周静了下来,大堂哥让老婆和小姨子在屋后路上望风,自己带着两个弟弟立即转到埋坛子的地方,一起徒手拔起手臂粗的银杏树,将剩余的三个坛子抠了出来,再将树归原位,胡乱踩踏了几下。
这一闹腾,男人都去了大队,剩下的女人孩子老人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怕贼人狗急跳墙伤人,正好给了小兄弟三个的机会。将三个坛子抱到河岸上的公共坟地,用手扒拉出一个坑,埋成了一座新坟模样。
等到沈世亮三个儿子抱着坛子远去,望风的沈家姐妹听到三丫房间一声脆响,跑过去一看,三丫已经将最后一只坛子砸碎,脸上手上血迹斑斑,还在使劲抡着小锄头。
毫不意外,三丫母亲捶胸顿足哭得要寻死。
赵家姐妹背起三丫哭喊着跑向大队部。
沈世海一看,急火攻心,上去就给嫌疑人一拳,紧跟着,大伯带头一拥而上,打得嫌疑人惨叫连连,说是受他姐夫指使来听蹩脚的,说沈世亮送了那么多粮食给别人,一定是以前私藏的。
还在给他申辩的前队长哪里走的脱,眨眼被打倒在地。
老队长怒火冲天,也不等大队书记定夺,立即让沈世海将三丫送到镇上去找医生看,再吩咐众人把前队长和他小舅子押到镇派出所去。
大队书记看事情已经闹大,超出了自己的权力范围,再不敢包庇,下令让民兵把人押到镇上去。
大队人马又大呼小叫赶往镇上。
沈红莲趴在大伯背上,一时感慨万千。
这个时代法治不健全,实在太特么好玩了。
很为自己的机智洋洋自得,如果可以,她真想高个一曲。
唱什么呢?
就唱涛声依旧吧。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我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通往未来的客船?
大伯一路大声安慰着,三丫不怕,有大伯呢。
二伯呛道,怎么可能不怕,大人都能吓出病来,何况这个小屁孩。
有人叹息,三丫这么久都没发病,这下完了,肯定好不了了。
母亲哭声更大,这个杀千刀的,为啥要害我们呀。
沈世海咬牙切齿发着狠,三丫要有什么好歹,我特么宰了他全家。
有人附议,这事决不能像狗蛋那样就这么算了,镇上不管,我们就找县老爷说理去。
沈红莲心里一动,照文友小说里说,现在的县委书记姓周,是个很有水平的清官。闹到县里说不准能将藏粮食这事掩盖掉。
便小声在大伯耳边丝语,尽量闹到县里去,找县委书记做主。
老队长申明自己的态度,三丫做了那么多好事,公社都重奖过,这事必须去县委要个说法,县委不行就去市委,市委不管就去省委。
深红连暗暗发笑,动不动就发狠要上告,也不怕闪了舌头。真能告得了的自古以来,一只手都数不满。把自己给告死的倒是不计其数。就算几十年后,报案的把自己报成了杀人犯被枪毙的都有。
但发狠还是要发的,不然,何以让人信服。
多可爱的人民啊,简直太特么可爱了。
到了镇上,沈世海夫妇带着三丫去看医生,大伯和庄里人去派出所。
三丫可是这一片的名人,得到官方两次嘉奖。加上上上下下这阶段都饿疯了,憋着一肚子气呢。派出所长一听,把官方赞赏的楷模吓傻了,这还了得,一边将人拷起来审问,一边打电话向县里申报。
医生给三丫清洗包扎了手上的伤口,了解了三丫的病历,当即让他们去县里找医生。
县里同样憋了一肚子火,立即派了辆吉普车下来将三丫和沈世海夫妇接去了县城医院。
县公安局也派了车下来把两个嫌疑人抓了去。
闹腾到黎明,三丫和父母配了药被送了回来。
沈世海正大光明地将屋后的八棵树重新栽正,一边埋怨贼子没抓到,到把树弄得根朝天,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了。
庄邻纷纷安慰,不用担心,银杏树最不容易死,现在正是植树的季节,怎么都能活。
贼子也真是的,家里有人都敢来偷。
越有人越不提防,贼子精着呢。
三丫真是胆大,一个人睡在外屋也不怕。
一个小丫头片子,有啥好偷的,贼子又不傻。昨晚贼子肯定是来踩点的,主要是想偷正屋里的东西呢。
这年头家里又没吃的,钱又藏得好好的,一时根本找不到,牲口也没有。我觉得这贼子有其他目的。
不会只是为了听蹩脚吧?
真有这种可能,总有人吃饱了撑的,成天想着害人呢。
正说着话,派出所几个民警领着一大队民兵涌入庄里,握着钢钎到处捣鼓,一边在整个庄子询问排查。
三丫屋后两个空坛子被挖了出来,一个已被钢钎戳坏。
沈世海说是怕三丫砸了才埋起来的。
庄邻纷纷证明三丫砸了好多坛子,不藏起来全得砸了。
砸坛子这事早已名声在外,被人当成笑话到处流传,派出所里都有人听说过。
这理由很总分,由不得办案人不信。
还有就是埋坛子的地方上面已经芳草萋萋,显然不是近期埋的,证明近期出现的粮食和沈世海无关。
大伯二伯和小叔家四周,连个破坛子片都没找到。
后来才知晓大伯将空坛子都扔进河道里去了,让沈红莲白担心一场。
很快,一群老人和妇女给派出所长下跪哭叫,说要不是遇到了好人,他们非饿死不可,求青天大老爷网开一面,不要追究私藏粮食的罪过。
派出所长拍胸脯保证,县委书记亲自指示,私藏粮食不予追究,还要给暗送粮食的重奖。
得到这个消息,受过恩慧的争相报告,并有意无意夸大赠送量,竟然有四五十户,都是老实巴交难熬得过去的。
大伯说是有人夜里偷偷扔到他屋里,他又分给了几户人家。
说的就是抓到他的那几户,其他不清楚。
沈世海也说是有人夜里扔到三丫房里,他也分了些给别人,其他的不知道。
统计了一下众人收到的数量,肉加粮食居然近一两千斤,派出所长大惊。
毫无疑问,粮食都已被收缴,当时就已经捣鼓了一次,所有人家的家底明面上都能查得到,不可能会误差这么多。
这一片没有人家有能力购买并私藏这么多吃的,大伯不可能,沈世海更不可能。
派出所长当即向县委汇报,因为关系重大,公安局长直接报到周书记那里。
周书记开了小会,决定不再调查此事,有举报也不予受理。同时肯定了前队长和小舅子的出发点是好的,就是方法不对,引发了很大民愤,决定拘留一个月,以儆效尤。三丫是官方重点嘉奖的模范,必须得到优待和保护,不仅一切医疗药物全免,还要定期委派医疗小组上门检查。并勒令本大队做好善后安抚工作。
一句话,不能让好人担忧受怕,更不能让好人寒心。
公安部门突然就撤离了。跟着,公社和大队领导一起上门看望三丫,查看她的伤势。就手上破了个小口子,并无大碍。主要是内伤,尤其是所谓的脑神经堵塞这种病,以当时的医疗水平,根本无药可医。只能吩咐队里和家人小心伺候,千万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
沈红莲松了口气,这件事算过去了。
这个时代虽说法治严重不健全,总还坚守着很多简单又淳朴的判定是非对错的底线,起码比后来的扶老人被判赔偿要好。
想到这个文明能延续数千年,又没得到任何突破性发展,说明这个文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在所有生死存亡的节点上,并没有那么美好,却也没有那么糟糕。
人们依旧在温饱线下苦熬。
并且起码还将持续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啊,这二十年都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活着,沈红莲想想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又在心里把文友骂了千百遍,诅咒他写小说写到头秃,喝酒醉进女厕所。
夏收夏种开始了,人们忙碌起来,日子慢慢恢复正常。
老队长在社员们的建议下,留足了种子和到秋收的口粮,将剩余的上缴,果然拖了全大队的后腿。
因为有三丫这个上面指定的重点保护对象在,老队长并没有受到处分。
公安停止了调查,不等于就是无头案。好心人扔给三丫和他大伯家的食物最多,就足以说明所有问题。
那天晚上,赵家姐妹把压箱底的陪嫁送给四只丫,事实已经昭然若揭。只是人们不清楚那些食物是从哪儿来的,沈世海又是怎么藏起来的。
想到三丫复活后的各种神奇之处,人们有理由相信三丫定然有了不为人知的奇遇,不是恶鬼缠身,就是神仙附体。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由于那晚的慌乱,手镯和项圈便留给了大丫二丫和四丫。后来沈红莲让大伯收回去,被大伯拒绝。
天大的活命之恩,这点补偿能算得了什么。
沈世海还要强行归还,沈红莲叹息说,算了,将来用别的东西弥补吧。
四只丫继续在缝纫室给全队甚至全大队的人缝补。
闲暇之余,沈红莲一时手痒,给四丫做了一身公主泡泡裙,挂上银项圈,穿上小布鞋,头顶布艺皇冠,唱着儿歌,跳着沈红莲教的扭屁屁转圈圈舞,再次闪瞎了所有人的钛合金狗眼。
人们不自觉地发现,沈世海家的四只丫不知何时都变好看了,好看到让人看了还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