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我看你在这劈了一个月的柴,你就不会生厌吗?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从这里离开吗?”
名山剑派的后山,长孙无用坐在一个有些年头的木墩上,脚边卧着一条上了年纪的大狗,这大狗通体乌黑,只有四足雪白,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呼噜呼噜”地鼓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扇着尾巴。
“没有想过。”
不远处的屠二蛋光着膀子在另一个木墩上劈着木柴,手起斧落,一根根木柴被劈成了两半。
“胸无大志。”长孙无用嫌弃地点了点屠二蛋,“大丈夫岂可郁郁久居于此?”
屠二蛋停下了手中的斧子,看向了长孙无用,正当长孙无用以为屠二蛋要就地顿悟的时候,屠二蛋说话了,“你说的是嘛,俺听不懂。”
“呃……意思就是……就是……”长孙无用一时有些词穷,“那你为什么不想从这出去呢?”
“俺为什么要出去?俺就认识两个人,离开这里就谁都不认识了。”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谁?”长孙无用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深山里悄无人烟,别说人了,连只鸟都没有。
“一个是俺老娘,一个是狗蛋。”屠二蛋指指一旁的木屋,又指指长孙无用脚边的大黑狗。
“那我呢?我呢?”长孙无用站起身来,焦急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俺跟你不熟。”屠二蛋挥起斧头,又是一根木柴裂成了两半。
“唉,”长孙无用万万没想到这大山里最孤单的竟然是他自己,他看着脚下趴着的狗蛋,突然叫了两嗓子,“汪汪!”
狗蛋睁开眼瞥了一眼长孙无用,呼噜了几声没了反应。
长孙无用踢了踢狗蛋,“汪,汪。”
这次狗蛋连眼都懒得睁,晃了晃尾巴表示自己听到了。
看来想要融入这个小团体从狗蛋入手是不太现实了,于是长孙无用站了起来,向屠二蛋问道:“二蛋,你娘在屋子里吗?”
“在啊。”
“那我怎么……”长孙无用看着小屋挠了挠下巴,“我能去拜访一下吗?”
“行啊,”屠二蛋放下了手里的斧头,“跟俺来。”
屠二蛋带着长孙无用上了小山包,“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娘,俺带人来看你了。”
小屋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床,一个灶台,一个柜子,几把椅子。小屋有一扇大窗,但这大窗很明显是后开的,因为窗沿全是参差的狗牙,与其说是个窗户,不如说是个大洞。靠窗的椅子上静坐着一个老妇人,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毛毯,两眼虽然无神,但嘴角却挂着笑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穿过屋里飞舞的浮尘落在老妇人身上,让她像是个不会动的木偶。
老妇人似乎没有听到屠二蛋的话,仍旧一动不动,屠二蛋也早就料到老妇人不会回答,他搬来一张最好的椅子放在长孙无用身前,他自己则跪在老妇人旁边,擦了擦老妇人嘴角流出的口水。
长孙无用怔怔地看着老妇人,呆呆地说道:“你娘……”
“俺娘怎么了?”
“你娘少了一魂一魄……”
“你怎么也能看出来?”屠二蛋回头好奇地看向了长孙无用。
“什么叫也能看出来?我看起来很不靠谱吗?”长孙无用掀掀裙摆,端坐在了椅子上。
“之前有个老头也是这么说的。”屠二蛋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了老妇人脚边。
“老头?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我之前少了一魂一魄。”
“他纯扯淡,你这哪里少了一魂一魄,我看你……”长孙无用打量了几眼屠二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反倒真看出问题来了,“你怎么多了一魄?”
“那老头说他是俺娘请来治我的。”
“少了一魂一魄也能治?什么神仙在世?”长孙无用对这种欺骗老百姓的江湖骗子嗤之以鼻。
“老头说少了一魂一魄无论如何也活不过二十年。”
“这老头倒还有几句真话。”
“但少了一魂却能活足阳寿。”
“嘶,”长孙无用皱起了眉头,“我怎么想到了些不好的东西。”
“老头还说俺娘愿意给俺一魂一魄。”
“他不会……”
“老头说他收了俺娘的钱,就要给俺娘办事,于是抽了俺娘的一魂一魄。”
“可是,你不是还多出来一魄吗?”
“老头说他抽到一半,刚好有一个孤魂飘过,他一时没注意,就一块儿塞进来了。”
“那他咋没给你把这一魄抽出来呢?”
“他说俺娘只跟他说往俺身子里塞,没说从俺身子里抽。”
“这不是顺手抽一下的事吗?”长孙无用额头上青筋暴起,摊开的双手摆来摆去,这人都能随便抽人魂魄了,多抽一魄又怎么了?
“他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长孙无用嘴角抽了抽,“这么离谱的理由你也能信?”
“俺当然不信。”
“不信就对了!这种江湖骗子,实在是丢修道者的脸!你当时就应该狠狠地骂他。”
“俺没骂他。”
“这你也能忍?”长孙无用站了起来,撸起了袖子。
“俺揍了他。”
“呃,”长孙无用放下了袖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你那时候多大年纪?”
“十几岁吧。”
“哦。”长孙无用向后仰了仰,双掌蜷在了一起,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跟班好像都比自己要猛那么一些些。
“但俺没打过,那老头跑了。”
“打不过很正常啦,老头嘛,我也打不过。”
“唉……”眼神一向澄澈的屠二蛋少有的露出了几分感伤。
“没关系的,二蛋,”长孙无用探出身子拍了拍屠二蛋的肩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总有打得过他的一天,到时候找到他,再揍他一顿就好了。”
“揍他倒不用,让他再抽俺一魂一魄还给俺娘就好。”
长孙无用抿抿嘴唇,想了想才说道:“少一魂也活不久的。”
“所以老板你什么时候给俺介绍媳妇,如果快的话说不定赶得上。”
长孙无用看着屠二蛋皱起了眉,“你……”
“俺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你在套路我?”
“俺不是,俺没有。”
长孙无用皱着眉头看看屠二蛋,又看看微笑着的老妇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怎么这世上每个人都这么复杂,复杂到他根本想不明白。
“有人吗?”
小屋的门再次被推开,掀起的乱流将空中的浮尘吹乱,长孙无用和屠二蛋一起看向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人也没想到门后会是这样的场景,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忘了动。
“难行?你来这干什么?”还是长孙无用先反应了过来。
“我来这……这位是?”百里难行瞄了瞄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屠二蛋,小声地问道,她对这种看起来很糙的男人有了心理阴影,总是担心他们会在下一刻暴起给她几拳。
“哦,这是屠二蛋,我的幕僚。”长孙无用站起身来介绍道。
百里难行把长孙无用拉到一旁,小声问道:“他……不会再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长孙无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声地说道,“我跟了他好长时间,他绝对不可能是下一个无月明。”
“我真是搞不清楚你为什么总喜欢在身边带些奇奇怪怪的人。”百里难行嫌弃地推了推长孙无用的肩膀。
“你个女孩子家懂什么?”长孙无用也嫌弃地推了推百里难行,“你来这干什么?”
“我想让你跟我去办个事。”百里难行拍了拍自己被长孙无用推过的地方。
“什么事?”长孙无用挑挑眉。
“去找凤凰血。”百里难行神色平静。
“我一个大老爷们去找什么凤凰血?”长孙无用又挑了挑眉。
“我怕这一路危险,多个人多个照应。”百里难行叹了口气说道。
“你都说危险了,那我更不能去了,阿辰走的时候还跟我说让我遇事多过过脑子,不去,说什么也不去。”长孙无用的头又摇晃了起来。
“你非要让我说我是怕我走后你一个人在这没人管出了事情我没法交代你才乐意吗?”百里难行声音大了起来,她挺了挺胸,向长孙无用迈了一步,她本就不比长孙无用矮多少,这一步迈出气势便占了上风,只是她胸前太过巍峨,在一旁看热闹的屠二蛋不受控制地就把眼神从她脸上移到了她的胸上,她立刻双臂抱胸,回头瞪了一眼屠二蛋,“闭上你的狗眼,流氓。”
“你倒也不必如此绝情……”长孙无用伸出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你到底去不去?”百里难行不耐烦地问道。
“去,我去总行了吧。”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百里难行撂下一句话后,迈着大步子走了。
屠二蛋凑到门口看了看,等到百里难行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溜到长孙无用的身边说道:“老板,这个也不错,能介绍给俺做媳妇吗?”
“这个你也喜欢?”长孙无用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么凶的女人。
“胸大屁股大好生养。”
长孙无用赶紧捂住了屠二蛋的嘴,“你要还想活命这话就不要当着她面讲。”
“那老板可以把她介绍给俺做媳妇吗?”
长孙无用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这样,你跟我一起去,但一切行动要听我指挥。”
屠二蛋没有回答,而是用他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长孙无用。
“你看我干嘛?”
“你怕女人?”
“放屁!本少爷会怕女人?你他娘的到底去不去!”没看穿屠二蛋反被屠二蛋看穿的长孙无用气急败坏,爆出了粗口。
“俺娘……”
“我请人来照顾。”
“可是……”
“两倍月钱。”
“不是钱不钱的事……”
“我把她介绍给你认识。”
“俺去。”
长孙无用挥了挥拳头最后还是忍住没有砸在屠二蛋脸上,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口,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造孽呀!”
一颗大石头被长孙无用狠狠地踢了一脚,飞入了茫茫云海之中,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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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教作为当今第一大教,其信众之多远非其他宗教所能比的,甚至很多大宗门中的得道高人都是木兰教的信徒,现在老教主驾鹤西去,数不清的信徒从天南海北赶向了雍州,风月城的队伍也同样踩着夏末的温热出发了。
阿南穿着一身鲜红色的甲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红色的鬃毛和她身后插着的大旗一起在风中摇摆,脸上扣着的铜面具盖住了她整张脸,让她看起来比男人还要魁梧威风。在她两侧的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侍女、护卫、仆从,在站满了人的大街上缓缓前进,队伍中间围着几座浮在半空的轿子,正当中的是一座大得不像话的轿子,鎏金的红轿身上雕梁画栋,轿顶上镶满了玛瑙宝石,沿边还挂着点点流苏,随着向前的轿子轻轻摇晃。
这座大轿子里面看上去比外面还要更大,竟是一座小天地,而这轿中的豪华程度相比外面更甚,该有的不该有的一样不差,从床榻到桌椅全是上好的黄花梨,精美的漆器到处都是,就连烧着檀香的香炉都精美的不像话,地上铺着松软的毛毯,细腻的七彩丝绸做成的帏帘将轿子里隔成了几层,而层层帘幕之后的床榻上,正坐着未施粉黛的小江,她穿着一袭素衣,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缝,小脑袋来回摇晃着把帘外所有的景色全都塞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轿外衣着各异的路人就像是异国远来的游客,好奇地打量着穿过人群的队伍,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轿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打量着他们。
小江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出风月城中间那座巨大的宫殿,外面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是那么的神奇,这里的人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不像宫里,侍卫穿侍卫的衣裳,侍女穿侍女的裙子,外面的楼也很漂亮,但却和宫里的漂亮不一样,它们各有各的特点,有些是江南本地的小楼,不大却细致精美,有的是北方的高楼,横平竖直,富丽堂皇,有的是大西北的城寨,尘沙自起,烟落孤阳,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目不暇接,要不是阿南骑着大马抽不开身,她一定要把阿南叫进来好好聊聊。
不过还有数月的时间要花在路上,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这一路上的所有美景,所以她一点都不着急。
在长长队伍的屁股后面,那座巨大的宫殿依旧庄严肃穆,一个魁梧的男人背着手站在高高的城门楼上,目送着远行的队伍,他衣着整齐,烫金的蓝袍有着别样的厚重感,四方国字脸,蓄着恰到好处的胡子,看上去气宇轩昂。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指头动了动,一旁桌上茶杯里的茶水像一条蛇一样从茶杯里升了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头,只是这茶水仍旧在缓缓流动,让那张脸像是罩上了雾气,怎么都看不真切。
“配好的药可以发到下城去了。”男人的声音也像他的面相一样沉稳和厚重。
“发多少?”那张模糊人脸发出的声音却并没有像茶水一样温润,反而生涩难懂,就像一个很多年都没有说过话的老人。
“全部。”
“全部?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她们只走几个月,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哼,”茶水里的人影冷哼一声,“你们有句老话,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女人如果还留着迟早要坏事。”
“那是我女儿!”
“她若真坏了事,小心那漂亮丫头没了性命。”
“我不能拿一个女儿的命去换另一个女儿的命。”
“呦,捡来的女儿也叫女儿?你打她的时候可没见你手下留情,”那张脸嗤笑起来,“你要是下不去手给她个痛快,我可以帮你。”
男人一拳捶向了茶水,那滩茶水被击成了水滴,但很快散落的水滴又聚在了一起。
“洛阳晨,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你只管治好我女儿的病。”洛阳晨低沉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现在轮到你了。”
“等到她回来,我就给她治病。”
“若是治不好。”洛晨阳回过头来,一双剑眉看向身后。
“治不好?治不好就死喽,还能怎么办?”
话音刚落,空气瞬间变得炽热,一个纯白色的火环出现在了洛阳晨的身边,火焰的光芒是如此显眼,让阳光照耀下的所有东西全都黯然失色,变成了一幅只有黑与白的画,那张木桌和桌上的茶杯甚至都没有燃烧起来就变成了黑灰扶摇而上,那张茶水变成的人脸自然也没能逃过去,一阵白烟飘过,茶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嘶哑的笑声徘徊不散。
良久之后,城门楼上终于安静了下来,白色的火环也消失不见,洛阳晨向后看了一眼,远行的队伍已经出了城,几座轿子冲天而起,向西方飞去。
洛阳晨回过头来,沿着城门楼上的台阶一级级走了下去。
城门楼下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四四方方,铺满了一丈见方的汉白玉,和人一般高的长明灯每隔几丈就有一盏,从城门一直排到了广场另一头的大殿之中。
城门楼上看下去,汉白玉上不起眼的纹路竟绘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浑然天成,巧夺天工。
只是此刻广场上只有洛阳晨一人,那只凤凰便有些垂头丧气,阿南和小江走后,这宫里确实寂寥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