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首都的雨总是下个不停。
街道两旁的树已经见不到叶子了,光秃秃的枝杈印在铁灰色的天里,就连鸟叫都凉飕飕的。
鸽子低飞巡回,在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大厦间,成片成片,像是神仙掉落的羽衣。
姜月帮导师拎着公文包从车里出来,缩了缩肩膀,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酒店巨大的显示屏上:亚洲发展新秩序论坛。
蓝底白字,右下角还有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机构和人名。
服务生帮忙泊车,她弯腰连连道谢,抱着公文包,边走边按导师的吩咐抽出要用的文件,还要顾着别人递过来的传单和水。高跟鞋不合脚,小拇指挤得生疼,管室友借的衬衣衣摆总是往上窜,走两步就得扯一下。
她局促地应付,眼神不时飞快扫视周围,然后在别人望来时,又更快地收回。
会议现场,人人西装革履,女少男多,为数不多的女孩子大都年轻漂亮,脖子修长,顾盼间有种傲气,她们的西装是服服帖帖的,就连脖子上挂着的嘉宾证似乎都比她的要亮堂和精致。
乍来的恍惚和熟悉的自卑感,一下把她拉回几年前——
姜月是理科生,但专业选的是汉语言文学,因为亲戚里混的最好的在政府部门工作的表大爹,就是这个专业。
这是家人依葫芦画瓢定的。
学校在北京这个高校林立的地方算不错。班里三十个人,男生一巴掌数得过来。助学贷款加上假期打工,姜月过的虽然不宽裕,但也不憋屈,大学校园时光挺快乐的。
大三实习,单位来挑人,先把班里的男生挑走了。
尽管他们的专业课成绩并不好,有些连英语四级都没过。
班里的大家念了三年书,懵了一阵,回过味来,虽然这是一个女生占绝对多数的专业,但却并不是一个欢迎女生就业的专业,你就算绩点全优,六级过了,还有一堆花了大精力考下的证书,也抵不过一句,男性更适合开展工作。
现实不会写在书里,和命运攸关的更加不会。
可现实降临的时候,谁也没法抗拒。
女同学们沮丧一阵,各寻出路。
有的进广告公司,有的创业,有的家里自有安排,有的考公,考公的同学也在抱怨,男女分设岗位,往年的男岗比女岗面试分数低着二十几分。
这不公平,怎么能这样呢?
可怎么不能这样呢?
一直都是这样呀,现在已经很好了。
倒退一百年,女人还得裹小脚呀。
姜月不想回长明,据她所知,周朝也在这,没回去。
还好同样是汉语言专业,同样的不受就业市场待见,但她的学校名气大,很快,女孩找到了报社的实习,实习工资一百二一天,除去吃饭,所剩了了。她觉得有点少,后来听说在电视台实习的同学还得倒贴钱,又觉得这份工作也还可以。
她没日没夜写稿,尽量与周围的人搞好关系,希望能快点转正。
尽管不是多么理想的工作,但也得抓在手里才算自己的,不是么?
她得到师父的夸奖,还挣了几笔稿费奖金,有两个同期实习生看她这么卷,衬得好像别人都不干活,便问她老家在什么地方,知道后,哦了一声,好像知道了她的老家,便知道了她的一切,进而有了谅解她的理由。
姜月还不明白,努力工作为什么会变成一件需要谅解的事。
不过她还是开始谨言慎行,渐渐懂得(也许还是不懂)——说话的自由,在步入社会后便该舍去。
一次经济座谈会。
报社老师带她和另一个实习生张艺彤同去。
采访是很势利的,名气小的无人访问,名气大的需要排队,同理,媒体也有顺位,姜月实习的报社排位靠后,等到他们采访的时候,那位人气经济学家已经离席。
三人准备打道回府。
这是常有的事,拿不到一手资料,回去用别家的拼拼凑凑,还是能成稿。现在已经没人会认认真真看完一篇新闻稿了,能分辨好坏的更是凤毛麟角,一家报社还在运行,职业理想和社会责任也许是最次的,不过是一些舆论考量和广告位支撑。
姜月看到了跟随专家队伍一起离席的林青蕊,像一道冰冷的月光,漂亮又不近人情。
女孩并不是任何人的跟班。
她的身后跟着三五个人。
林家的生意这两年做得很大,前阵子借壳上市。她已经很久没跟林青蕊联系了。
姜月一顿,追上去,简短的寒暄后,问林青蕊是否能和翟教授沟通,挤点时间配合报社采访。
“一会儿就行,我好交差。”
林青蕊看着满头大汗的高中好友,说了句,“这人是个骗子。”
姜月愣了愣,“不至于吧,如果是骗子,座谈会怎么敢请他?”
林青蕊静静望她,目光像月光一样清凉,很快将三人带到翟教授面前。姜月感觉报社老师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同了,就连总是不怎么搭理她的张艺彤都小声说了句“好大的面子啊,姜月”。
采访很顺利。
问题都是些问滥的。
答案都是些模棱两可的。
因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两个中年男人,两个涉世未深的漂亮女大学生,采访结束后,尤其是在林青蕊出去后,谈话逐渐走向私密的男女笑话。
姜月耳朵飞红,低着头。
张艺彤胆子大点,跟着笑,开始笑得勉强,后来竟也有点熟练了。
门开了。
林青蕊进来。
翟教授的手正搭在姜月肩头,男人脸上的笑僵了僵,自然而然从抚摸改成轻拍,一副语重心长给年轻人忠告的模样。
两性笑话戛然而止。
大家又恢复一本正经。
该这么揭过去的。
大家都是这样的,当事人都不计较,那么谁都不该计较。
林青蕊拧开矿泉水,从翟教授头上浇下去。
她扔掉矿泉水瓶,准确地说是砸在教授后面的墙上,水渍洇透墙壁,像一团爆开的烟花。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推门而出,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屋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厌弃了整个世界。
姜月追出去,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林青蕊说她什么都没想。
姜月说,他们只是说两句,没做什么。
林青蕊反问:“那么,你现在追过来是要我回去道歉吗?”
被翟教授摸肩膀时都没有的屈辱感,一下子活了过来,姜月咽了咽口水,颤声道:“我不像你,蕊蕊,我在北京没有跟脚,我只能妥协,要不然留不下来……你知道吗?”
一些不算过分的触碰。
一些还算克制的打量。
一些拉近关系的荤话。
能忍就忍了。
林青蕊说:“我不会道歉的。”
姜月苦笑,似乎是为了缓解压抑的情绪,也或许是想刺痛不肯珍惜周朝的林青蕊,日积月累的嫉妒掺杂着关心,一股脑涌出来。
“蕊蕊,黎暗走后你做了太多冲动的事,你是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林青蕊深深看她一眼,笑起来,“至少我还会愤怒。”